明渠急着追人,朝那老者拱手道一句“洛老,改日再叙”,便跃上屋顶去追大祭司了。
明渠不愿这事儿横生枝节,更宁愿洛何当根本没有看见自己,或者他只好恰好出来散个步消食,然而,很快他发现自己是在妄想。
洛何当追起人来比他还快。
明渠冷言提醒:“洛老不是天罡内部人员,还是不要妨碍天罡办公事的好。”
洛何当面无表情,“那你最好祈祷那混蛋掳走的不是我天河的弟子。”
明渠:“......”
这天没法聊了。
明渠一直身边这人是个老木头,顽固得可怕,但一时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洛老放心,再说了难道天罡长老会护不住区区一名弟子?”
洛何当不是很想搭理他,碍于情面,仍面无表情,“我不希望景彻的情况再出现一次。”
隐隐压着火气的一句话,立刻让明渠哑口无言。
大祭司带着白双双直奔水月城,明渠一路追来,原以为已经摸清了大祭司在打什么算盘,见他突然调转方向,心头一凛,板直的眉登时皱成一团。
只听洛何当道:“他是想以天狼血开法阵。”
水月城考核时,水月的阵法因雪天狼失效,水月死后,城内的上万傀儡瞬间变成无头的苍蝇,这些傀儡已经被炼化成了活死人,花若衣和欧阳芾只能再重新开个法阵,将他们统统关进去。
能容纳上万傀儡的法阵往往都是加固了并不知道多少层幻咒的,幻咒多变,没有谁会蠢到挨个去解咒,但有个让法阵完全失效的办法,那就是献祭一只成年的雪天狼。这个简便的办法放在一百年前尚可行,但现在天狼一族,就连黑天狼都成濒危物种,更别提什么雪天狼。
明渠仔细琢磨了一下,选择故意装糊涂,“天狼血?这会儿他上哪儿去找天狼血?”
洛何当拿眼尾冷冷扫了他一眼,“九长老何必明知故问。”
明渠忽然觉得头疼,看来要去天狼血只能缓缓图之。
水月城如今只是一座死城,夜色里显得荒凉凄冷。大祭司立在藤蔓满布的城墙上,手已经掐上了白双双的脖颈,“现在雪天狼在我手里,齐祯必死无疑。洛何当,倘若你愿意把天河幻术卷交给我,我可以考虑留她一命。”
白双双被他掐得面红脖子粗,像被屠夫抓着准备拎上砧板的兔子,手脚并用,上下乱弹。
明渠还在犹豫,洛何当直接否绝:“不行。”
明渠微愕,“她不是天河弟子吗?你不救她?”
洛何当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大祭司哈哈大笑:“洛何当,一百年了,你狠起来还真是六亲不认呢!”
明渠心道,祝浔倒是说了句中肯的话,当年为了打败大陵,洛何当连自己发妻都舍得送去敌营,更遑论区区天河弟子。
“若他开启法阵,你我可就无法全身而退了。”明渠抬起羽荧扇,神色戒备,“而且牺牲的可是你的弟子,你可想好了?”
洛何当衣袍猎猎,花白的眉压得低低的,面色凝重。
他比谁都厌恶做选择,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有所牺牲,然而为了大局着想,他其实毫无选择。
“天河幻术卷在此!”夜色下,一道红影缓步登上城墙,“该放人了吧。”
三人具是一愣,他们僵持了片刻,竟然都没有发现这里还藏着第四个人。
沈俏在距离大祭司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手里擒着两卷册子,笑道:“大祭司,你可让我等了好久。”
“哦?”斗篷下的声音带着疑惑,“你又猜到我会来水月城?”
沈俏道:“你不是想复活阿恕吗?如今《七祸》在你手里,天河幻卷也在你眼前,你还有得选,我不信你耗费这么多年的心血,只为了开个法阵和我们同归于尽。”
“哈哈哈......”大祭司笑了一会儿,“既然国师大人如此有诚意,老朽自然不能拂了你的面子,不过总得先让我验验真伪吧?”
洛何当不知道沈俏耍什么把戏,沉眉不语。明渠急道:“大人,小心有诈。”
明渠话还没说完,沈俏就已经将册子扔了过去。大祭司单手接过,展开,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两册子就在手里砰一声炸开花。
“你......”这下,大祭司左边肩膀下都变得空荡荡,血水四溅,他咬牙狠狠道,“自爆咒!你敢暗算我?!你就不怕我立刻取她性命吗?!”
“人家九长老都提醒有诈了,是你自己不听,怪谁?”沈俏打了个响指,“自爆咒也是跟你学的,只不过被我施加了更强的咒令而已。”
血雾弥漫,碎成残片的幻术卷带着灼热的火苗从城墙上纷纷落下。
大祭司满嘴血污,怒极攻心,他能肯定爆裂的天河幻卷是真品,正因如此,他的所有希望以及多年心血,都随着这一声爆炸彻底化为乌有!
城内罡风阵阵,大祭司苦笑两声,还建在的那只手,指甲倏地幻成锐器,狠狠扎进白双双的脖颈里,“你逼我的!”
他在脑子里掐了咒令,本想调动铺洒在墙面的血水幻回被炸掉的左手,很快发现并为如愿,墙面的热血不仅没有回到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反而尖锐如冰锥,瞬间洞穿了他的脚底。血水噗嗤涌出,溅湿了他的旧袍子。
他想起了方才沈俏的响指。
这时沈俏已经拔出短匕,飞矢般朝他们刺了过来。
只见一线银弧划破夜幕,洛何当暗道一声不好,正欲飞上城头相拦,肩膀却被明渠一把扣住了。老洛回头,目眦欲裂地瞪着明渠,“你拦我?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明渠面色阴沉,摇头道:“国师大人无论做什么,都自有她的道理,你虽然也算他师父,但也没有插手的权利!”
“双双也是我的弟子。”洛何当捏紧拳头,“倘若我非要插手,你又能耐我几分?”
两相僵持中,大祭司人头落地,沈俏提着白双双的肩膀,把她拎到了城墙一角。白双双虽然大量失血,但因为原身是雪天狼的体质,所以神识尚且清醒着,她看着沈俏捏着染血的匕首,俯视着自己,眼里带着嗜血的杀意。
“姐......姐姐,是你救、救了双双么?”白双双说话时,发白的嘴唇一阵哆嗦。
“双双,姐姐能借你一件东西用用吗?”沈俏蹲下满,悠然转着手里的短匕。温热湿腻的血液将她的散落的鬓发浸成一绺一绺的,粘在她的额角眉梢处,白双双知道,那血是方才大祭司身体里的。
此时的沈俏俨然是从地府爬出的恶鬼,笑意哪怕再温和,在白双双眼里都诡异无比,她试着往后挪动身子,后背撞上墙垛,退无可退,只好讪讪问道:“姐姐,要借什么......”
沈俏手里的短匕停住,旋出数条残影的刀尖赫然指向白双双,准确说,是指向左边的心脏处。
白双双打了个激灵,瞳孔蓦地瞪大。
“你要杀我?!”她立即眼泪汪汪,急忙道,“姐姐讨厌双双,但何至于此!你忘了小时候是谁把你从冰河里救回去了?又是谁替总你收拾烂摊子,你喜欢景彻哥哥,我也大度到让给你,从小到大,我对姐姐你从无怨怼,百般顺从,为何......为何姐姐还是要取我性命?!”
她不说搞煽情还好,这涕泗横流的模样把沈俏给逗乐了,这人就喜欢装可怜装无辜,总以为所有人都吃这一套。
“何至于此?”沈俏的刀尖已经在她胸前破出一道口子,“那我是不是也该提醒提醒你,小时侯为了邀功把我推下冰河的是谁?费尽心机把败坏我名声、让族人孤立我,以及离间我和景彻关系的又是谁?你以为你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别人当真半点不知?”
白双双陡然一惊,“你、你......怎么会知道?”
沈俏眸光倏地森寒,“既然你对我从无怨怼,百般顺从,那姐姐取你一命,也希望你不要介意。”
明渠匆匆出现在城墙,白双双仿佛抓住了生的希望,哑着嗓子朝他求救。
孰料明渠却对沈俏道:“快动手!洛何当不好对付。”说完又飞下城墙去阻挡洛何当。
白双双眼中瞬间颓然,沈俏毫不留情,薄薄的刀刃被她猛地送进她的胸腔里。白双双伸手抓着刀刃,死死瞪着沈俏,手背开始一点点被白毛覆盖。
雪天狼的心血石,那是唯一能够化解禁制乌有的一种良剂。
又是一个响指,沈俏的短匕幻为一把小铁钳。白双双的胸口突然烈火般烧灼起来,沈俏知道,这是身为雪天狼的白双双在用最后一丝力气反抗,一刻钟不到,沈俏已是汗流浃背,她控制着力道,就快取出心血石,突然,手腕吃痛,被极大的一道力弹开。
沈俏一怔,不顾白双双嘶哑的叫喊,忙抓着铁钳在她胸腔里疯狂查探。
那颗心血石方才是......碎了?!
城墙下,明渠收起羽荧扇,痛心疾首道:“齐祯,你这是干什么?!”
齐祯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将沈俏的双手从铁钳上拿下来,“够了!”
他低声道,声音里夹着隐忍的怒意和疲惫。
沈俏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跌坐回地上。心血石一碎掉,白双双再也没有力气变回本相,可乌有,也再难解开了。
齐祯修养期间,就已经有所察觉,他没料到沈俏竟然会和明渠联手,瞒着自己冒险去找乌有的解法。他身为幻师,秉承的是以幻术利民,兼济天下,而不是为己之私而取他人性命,所以他绝不会纵容沈俏和明渠对白双双痛下杀手。
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
明渠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城墙,什么也没说。
白双双半人半狼地晕死在地。沈俏收回匕首,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历经九世,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功败垂成的感觉,也是任务完成得最糟糕的一次,青梅竹马没了,就连师父也.....
许是怕她一错再错下去,齐祯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这时他感到虎口一热,低头看见沈俏浓密的眼睫毛,那上面沾着点点泪珠。
齐祯心中软了半分,原本的怒意也变成了愧疚与自责。
她和白双双私怨也好,是为了救他也罢,他身为师父,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少尊主,你......哎!”方才被明渠一扇子扇得老远,直到现在洛河当才跳上城墙,他早看出这对姐妹一向不合,从来没有过会闹到如此地步。
洛河当探了探白双双鼻息,旋即摇头,“天狼族最后一只雪天狼,想不到就这么没了。”可惜归可惜,但如今少尊主已经是大国师,天狼一族曾也是天澜国的威胁之一,所以国师完全有理由取她性命。
然而抛开身份不谈,白双双也是他弟子之一。洛河当不忍看她如此,蹲下身准备掐咒将她送回天河,不料狼首人身的白双双忽然睁眼,暗红瞳孔一竖。
“尊主小心!”洛河当一把推开沈俏。
说时迟那时快,断爪所幻的利刃穿过洛河当腋下划过,直奔沈俏。
“齐祯!”
血沿着利刃淌下,沈俏两手抓着刀身,与那股前进的力道互相抗衡,可然而股力道实在太大,刀刃在她手心残忍地一寸寸带血前进,最后扎穿里身后那人的胸膛。
去而复返的明渠,脸色此刻难看至极。他立即用羽荧扇甩出数道弧光,将不远处大祭司的尸体割得四分五裂。
白双双已死,但身上却早已被种了禁制。落何当错以为这利刃是奔白新星而去,实则不然。明渠恨恨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祝浔还留了这么一手!”
齐祯胸前血流如注,沈俏施了好几个咒令上去,都收效甚微。
“不必了。”齐祯摁住伤口,轻声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日,没用的。”
沈俏却早已泣不成声,她还从没有哭得这样厉害,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人只是她师父,明明心里总有些畏惧他,为什么她心里突然有种疼到难以呼吸的熟悉感?
齐祯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罕见的勾起唇角,“好好活着,不要再一意孤行了,知道么?”
大概是因为憋憋屈屈活了一百多年,齐祯这会儿难得有些释然。
沈俏抓着他的袖子,呜咽时断时续,她真是不明白,这人明明就快死了,怎么还能笑出来。然而她也无法否认,这人原来笑起来竟是这么明媚好看。
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
一年后,初春的日头洒遍整座水月城。
自新一任国师大人白新星继位后,水月城成了自愿归顺天澜的那些大陵人的唯一居所。白玉晴后来因为救驾有功,擢升为水月城城主,两月后,持城主令来到水月城,并将水月城更名为“恕城”。
新国师因为生的娇小玲珑,走到哪里都没有丝毫威慑力,所以为了挽尊,小国师大人但凡出行,便幻成一名身着藏青官袍的俊美男子。
冬至那日,白玉晴忙里偷闲,邀小国师来水月城里吃火锅。
两人坐在城楼上,赏雪饮酒。
“哎哎,来见我就不必变成齐祯师父的模样了吧?不然我总觉得你是想占我便宜。”白玉晴喝了点酒,胆子不像从前那么小了。
沈俏往栏杆上一靠,修长的两条腿自然交叠,笑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帮师父活成他最想成为的模样。”
“是吗?”白玉晴摇头一笑,看破不说破。
“当然。”沈俏看着竹帘外的絮絮小雪,有些出神,“我才不会变回去......”
因为我怕一旦变回去了,就再也没有和灯神大人在一起时的安全感了。
“雪下大了,明日回天河看看哥哥吧。”
“好。”
“带些什么给他好呢?酒?”
“带一筐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