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牢里,头顶那扇蛛丝摇曳的小铁窗成了唯一的光源。但很快,只听青龙门外当啷几声,一盏盏灯烛之光迤逦而来。
沈墨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干裂的嘴唇还来不及问匆匆而来的狱卒讨要一碗水喝,身子就被他们粗暴地架起。脚镣在湿硬的地面摩出咕噜噜的声响,偶尔撞击在漫长的台阶上,冰凉而撕裂的痛感激得沈墨兰连番抽气。
厚重的青龙门訇然一开,刺眼的日光猛然倾泻,让囚困多日的沈墨兰一时难于适应,两眼发花。等到她眼前稍转明晰之际,呈现在眼前的不再是刑部大牢,而是宽阔森严的大理寺审讯堂。
如今朝局初稳,接手此案的乃是新任大理寺卿王悦。因涉及将军府和皇室,故旁听者众,多是当朝贵胄。
审讯过程中沈墨兰对自己罪责供认不讳,但对于将军府的攀咬从不松口半分,势必要拉整个将军府同她陪葬的决心令人骇然。而将军府在此案中一再声言沈墨兰身世与沈家并无干系,然而这等言论更多的是让某些素来同沈乘不对付的官员觉得将军府是想急于撇清关系,而行的弃车保帅之举。
就在审讯陷入僵滞之时,众人只见一名霞衣飘飘的女冠捧卷而来。在满堂的惊异目光中,王悦接过由女冠呈上的一份状词。
“贫道逍遥峰灵鹫宫大护法宋紫,状告逆贼沈墨兰残害我门师侄陈系澜——即将军府真正的三小姐。”紫薇剑主拱手屈膝,以江湖之礼单膝跪地。座中贵胄微有不满,但也不好和江湖人士作计较。
沈墨兰身子晃了晃,目光穿过遮眼的乱发,狠狠钉在女冠的脸上,“你到底是谁?为何害我?”
王悦将状词粗粗浏览一遍,已是心惊,再看向沈墨兰时眼神厉如刀锋:“七年前邑州疫盛,你因家中双亲具丧,被原告师妹陈绮所收养,陈绮有一女儿陈系澜,在陈绮染病身亡后,你偶然得知陈系澜竟是沈将军的私生女,为图荣华富贵,便将其残忍杀之,尔后夺其信物冒名顶替陈系澜北上寻父,可有此事?”
沈墨兰势必要把将军府拉下水,当然不会承认:“胡说八道!六年前邑州一行,母亲不幸染上疫病,临走前才将身世告知于我,让我化名沈墨兰,并带着她交给我的那半块玉佩北上寻父沈乘。我便是陈系澜,陈系澜就是我,根本没有什么养女一说!”
紫薇剑主平静微笑:“你若真是我师侄,那为何怎么连师叔都不认识了?小时候我可是没少教你练武呢。”
沈墨兰咬牙反驳:“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况且母亲也说过,当年她带我离开逍遥峰时,我便生了一场大病,以致从前很多人事都记不得了。”
王悦盯着状纸,两道粗眉皱得难舍难分,叹道:“口说无凭,不知道这位道长可还有什么有力的证据?”
“好一场及时大病啊.....”紫薇剑主见她不到黄河心不死,只好召来随行的小徒将装有书信的樟木盒子呈了上去,“师妹虽然常年游历在外,但我与她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六年前她去了邑州,来信除了告诉我邑州的疫情,也费了一番笔墨提及她在邑州收养一名沈姓女孩为义女。她说那养女和她一个故人有着同样的姓氏,眼睛也和她生得极为相似,所以认为是缘分使然,不仅待她如亲生女儿,更是连武功也教授予她。”
紫薇剑主说到这里,眼底不禁黯然:“师妹如此待她,却不知这位沈姓女孩小小年纪心若蛇蝎,冒名顶替也就罢了,竟连系澜也不放过。”
在她娓娓道来期间,王悦已将已经些泛黄的书信一一拆开看了看,见信中所述与紫薇剑主所差无几,眼里几近喷出两道熊熊怒火来:“大胆沈墨兰!还不赶紧如实招来!”
沈墨兰急得汗出如浆,两只手紧握成拳,还没想好应对之策,紫薇剑主下一句话再次如惊雷般在她耳边响起:“对了,还有一件灵鹫宫皆知的事,便是但凡出身灵鹫宫的女子,左肩上都有一枚月牙刺青......”
沈墨兰僵在原地,两名女侍受王悦眼神示意,立即上前撸起沈墨的袖子查看。王悦道:“可有刺青?”
女侍摇头:“回禀大人,没有刺青。”
王悦将盒子关上,横眉怒目道:“沈墨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如今证据确凿,沈墨兰哪怕再不甘心,也知道自己已辩无可辩,他们要的不过是她与将军府的毫无瓜葛,至于陈系澜究竟是不是死于她之手,其实并不重要。
而真正关心陈系澜死因的,终于在会审结束后的那晚,买通了狱卒,只身来到了天牢。
沈乘半张脸陷入阴影里,只剩下憔悴的另外半张暴露在幽幽烛光中,“澜儿……她真的死了么?”
这一声亲昵的称呼让角落里的沈墨兰怔了一瞬,知道不是指自己,于是凄然笑道:“死了。”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当那两个冰冷字眼飘进耳朵里的时候,他仍无法避免心如刀绞,他不敢再问那些细枝末节,因为真相往往是残酷的,他怕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只会让他感觉无比煎熬。
沈墨兰看着那道背影瞬息变得颓然,仿佛全身被抽掉了筋骨,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躯壳行尸走肉般慢慢踱着。
每一步都很沉重,每个动作却又显得那么轻浮无力。
沈墨兰缩回角落里,渐渐想起了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这些记忆居然没有一块令人愉悦的,她想起舅妈凶神恶煞的那张脸时,高高扬起的鞭子似乎又出现在她视野里,伴随着清脆的抽打声,一条条鞭痕如红蚯蚓般爬上她的四肢。
邑州的天总是晦暗不明,她能记得的就是在倒映灰蒙天色的水洼旁和那只野狗抢脏馒头。逃亡的日子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食不果腹让的她越发觉得迷茫。
后来,那条和他抢食的野狗也死了。就在她考虑吃不吃掉这只皮包骨头的可怜虫时,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带她进了天香楼。没过多久,她因服侍客人时起了冲突,情急之下拿银筷扎破了那个脑满肥肠的男人的眼珠,然后趁乱逃了出来。
遇到陈绮母女时,她正巧回到了舅母家。舅母一家子因为瘟疫而去世,而她之所以回来,为的只是找出舅母的积蓄。
她什么都有找到,本以为走投无路,却因祸得福成了陈绮的养女。为了博取对方同情,她给自己编了一个惨痛的身世,希望能依靠陈绮带她离开这个惨痛之地。
她记得自己问陈绮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可是陈绮总是笑着摇头,告诉她这片地方需要她,她有很多事情还没完成,她不能走。
于是她静静等着,反正这位养母似乎很有钱,至少待在她身边不用担心饿肚子,除了马上离开,养母能答应她提的所有要求,包括教她灵鹫宫的武功。
可是当她学到一半,陈绮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她和陈系澜很快和邑州的大多数小孩儿一样,成了孤儿。
陈系澜反驳她,说自己和她并不一样。她这才知道原来陈系澜还有一个权贵父亲,就住在遥远的皇城里。
那她怎么办呢?她成了真正的孤儿。
她突然很害怕,害怕又回到从前的日子。然而老天爷很喜欢让人去做选择,一念之间或许就敲定了人生的结局。
她没有杀人,她只是告诉陈系澜前面不远处的断崖边有野果罢了,谁知道陈系澜真的放下包袱去摘果子了。同样的,她也只是在陈系澜抓着断崖边的树枝,哭着朝她求救时,选择狠心无视而已。
她从包袱里摸出那封书信,好在她识得些许字。她这才知道,原来陈系澜说的权贵父亲就是大东朝那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沈乘,原来陈绮在信里欺骗大将军说自己替她生下了两个女儿,随母姓的是妹妹,随父姓的是姐姐。
她记得自己当时捏着书信哭了好半天,上天可真残忍啊,可是一旦做出选择就如离弦之箭再也无法回头。
从那一天起,她烧掉了信封,背上小包袱,在心里暗暗决定,要代替陈系澜好好活着。
“可这不该是我的人生啊……”沈墨兰望着那扇施舍般存在的小窗,喃喃自语。
监牢的铁门再次打开,沈俏提着灯笼出现在沈墨兰眼前,跟在她身旁的男子身着紫服,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浓愁。
沈墨兰看向门外那刚好将二人罩住的光团,目光在男子脸上凝滞良久,只可惜男子与她视线相撞时,终究是狠心撇开了。
“沈俏?你这是要来取我性命吗?”沈墨兰痴痴一笑。
沈俏从石斛手里取过食盒,淡淡笑道:“本就是将死之人,我又何必来取你性命?趁着行刑前,我不过是陪章怀过来看你最后一眼罢了。”
丰盛的饭菜摆在眼前,沈墨兰晲着眼看向沈俏,突然抚掌大笑:“最后一眼?姐姐果然慈悲心肠呢!哈哈哈……”
沈俏见她神似癫狂,摇了摇头,既不是叹息也不是可怜,只是觉得沈墨兰的结局,不该只是罪有应得这么简单。
“约莫还有半炷香的时辰,我在外面等你。”沈俏把食盒交到谢章怀手里,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抓紧时间。”
出了青龙门,夜风送来几许凉意。沈俏幽幽道:“章怀要是知道我将菜里原本的醉生梦死偷换成殒丹丝,大概会恨我吧……”
醉生梦死,顾名思义就是让人于睡梦中平静死去的毒药,而殒丹丝则恰恰相反,服药者不但不会很快解脱,反而精神狂乱,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如蚁啃噬,瘙痒难耐,最后全身皮肤因过度抓挠,致溃烂流脓而死。
死状何其恐怖,令人不寒而栗。
“恨也罢,不恨也罢,小姐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罢了。”石斛缓步上前,替沈俏戴上兜帽,“风又大了,先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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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懿四年春,朝堂因推举贤后一事而乱成一锅粥,年轻的帝王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执笏板的老臣们唾沫横飞彼此攻诘。
诚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的,他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吵闹。
翌日,一道明黄圣旨飞入将军府。宣旨的老太监历经三朝,华发豁牙,却异常地精神抖擞:“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嫡女,秉性端淑,蕙质娴雅,今册封为后,表率六宫,母仪天下,兼兴宗室之德化……”
元懿六年冬,沈皇后喜诞双麟,圣心大悦,大赦天下。此后帝后恩爱非常,明君贤后,为人称颂,入载史册,为历代后宫之典范。
元懿四十八年秋,尹渊病薨,临终前交与沈后一枚玉指环,与沈后指根那枚仿若一双,沈后似有所感,伏榻恸哭。
元懿四十八年冬,新皇登基,半月后,大雪满宫,沈太后病故。入殓时,太后指根的那对指环不翼而飞,新皇大怒,差宫人寻找数日,未果。
——嫡女【终】
作者有话要说: 在休息中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