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俏第一次觉得自家的茶水也会有喝起来这么苦涩的时候,勉强站起来放回茶杯,“多谢殿下赐茶。”
尹渊点了点头,好在他并不是生性多疑之人,也知道刺客匕首一事恐有隐情,所以没有刻意为难沈俏,“令弟之事,我会派人查明。当然,至于那名刺客为何会选择逃亡你们将军府的别庄,也希望贵府能给个交代。”
刚沈俏在尹渊面前略略分析了一遍朝中局势,话里话外无非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既然将军府已暗中确定立场,那便绝无可能派人刺杀自己的主子,所以匕首之事极有可能是敌人的离间嫁祸之计。二是沈俏不经意间已给了尹渊一个可有可无的暗示,将军府的立场只恐已经泄露,这位看似甩手不干事的七皇子不能再佯装隔岸观火,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话中含义已不言而喻,沈俏心说还需要给什么交代?但当她一抬头便透过面具看见尹渊那双沉沉如窗外夜色的眼眸时,顿时心下了然。尽管有些惶恐,仍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请殿下放心,将军府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丑时的落梅庄安静得只能听见路过的风声,灯影绰绰里,树冠的枝叶随风翻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条人影不着痕迹从枝叶间掠过,很快与浓稠夜色融为一体。
折腾了一夜,沈俏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疲惫过,她很后悔过去的十几年间她光顾着研究宿主的人生,却没有好好利用时间锻炼身体,以至于如今革命的本钱压根经不起她这样消耗。
跪了一阵,现在腿脚还隐隐发麻,沈俏轻轻揉搓着双膝,不由得想起尹渊。
太奇怪了,尹渊的出现完全不符合记忆里的时间线。
宿主和尹渊的相遇应该是两年后的一个雨夜才对,一个是因感染肺痨只能屈居于别院绣楼里的落魄大小姐,一个是与侍卫走散仍带着满目疲惫追杀刺客的年轻皇子,他们相逢在雨夜的绣楼之下,窗扉应时而开,一声吱嘎让两人的视线同时交汇,两人隔着雨丝风片遥遥相望。
年轻皇子全身湿透,却没有移开停在落魄小姐身边的目光,落魄小姐面罩白纱,许是觉得这青年看起来和自己一样落魄可怜,又或者因为其它,总之她把绣楼里唯一的纸伞扔给了青年。青年撑开伞,携剑上马消失在夜幕里。
简单的相遇,两人相顾无言。
.......
沈俏脑海里的画卷一幅幅交替出现,心里某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疼。桌上的纱罩灯洇开暖黄光影,喧嚣过后房间出奇安静,能清楚地听见外面时起时止的风声。
方才因黑衣刺客一事,沈俏一时间忘了将盘碟送还厨房的连翘。她们的居院与厨房之隔也不过两刻钟的路程,连翘哪怕是爬也该爬回来了,怎么到这会儿了还不见人影?
沈俏起身从衣架子上取下斗篷,刚推开房门,一阵尖啸之声将落梅庄的黑夜裂帛般划开。
发出声音的人不知到把声调拔高了多少度,尾音颤颤中夹杂万分惊恐,听起来格外瘆人。廊下守卫的耳膜被这声惊叫猛一刺激,周身困意全无,纷纷握紧腰间的佩刀往声源赶去。
这注定是个没法平静的夜晚。
尖叫声是从湖西的青樱院里传出来的,沈俏疾步赶到青樱院时,院里院外已经填满了守卫和下人。
院内灯火如昼,房里,沈墨兰身着单薄的浅葱色寝衣,两手紧紧抱着怀里的木棉枕头,顶着有些凌乱的乌发瑟缩在床榻边,一双杏目里满是惊恐。
茶盏糕点散落满地,桌斜凳翻,沈墨兰的贴身丫环豆蔻此刻跌坐在地上。只见她眉目低垂,右手撑地,紧贴左脸的左手止不住地颤抖,殷红血水正从她的指缝间缓缓淌落,在她的鹅黄裙裾上开出朵朵交叠的海棠花。
而连翘则呆呆地站在豆蔻面前,两人隔得极近,从护卫们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僵化的背影和她脚边躺着的一支发簪。
发簪款式普遍,唯一不同的是簪身过长,尖锐如刺的簪尾上血渍未凝。
护卫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一边是自家老爷心疼的沈三姑娘,一边是大小姐最亲近的丫环,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总之两边都不好得罪,于是都只拥在了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护卫统领纠结着要不要先进三姑娘闺房中询问情况时,护卫队伍自行分成两拨,中间腾出一条路来。
沈乘不在,嫡女沈俏自然就成了落梅庄的主人,统领见她施施然步上台阶,顿时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上前拱手相迎:“大小姐。”
沈俏略略扫了房内三人一眼,即使面带倦容,仍维持着作为家主的沉着冷静,“劳烦统领马上派人去庄子附近请一名大夫过来,青樱院只留两名护卫把守即可,其余护卫统领自行安排,此外,父亲公务繁忙,今夜之事在未查明之前暂且先不要惊动他。”
“是。”统领按照大小姐吩咐,当即点了名腿脚灵活的护卫去附近找大夫,又很快将围在门前的下人们疏散,自己则识相地带着护卫退离了青樱院。
院内瞬间冷清了不少,沈墨兰也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渐渐缓了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妹妹如此狼狈?”沈俏换上一副担忧神色,上前两步伸手去搀扶。
手指甫一触及沈墨兰,后者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沈俏还没来得及读懂沈墨兰的眼神,就听她冷笑一声:“姐姐当真是半点也容不得妹妹么?”
她哪里还有在外人面前的半分娇弱?质问的语气铿锵,嘴角微勾,似讥似笑,一双杏眸半睁半阖,俨然深不可测,令人只稍稍看上一眼,便觉得陡然间遍体生寒。
“妹妹这是何意?”沈俏大大方方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不安,没有慌乱,有的只是秋水镜般明的清澄坦然,“嫡出的有道理容不得庶出的么?”
一句话可抵杀千军万马,尤其是庶出二字更是气得沈墨兰银牙紧咬。
庶出?她现在无名无分算哪门子庶出?说难听一点,不过是沈乘早年风月间不慎遗留的产物罢了。
欣赏完沈墨兰脸上一连串精彩纷呈的微表情,沈俏撤回假意搀扶的手,亲昵地把沈墨兰的一缕乱发拨至耳后,心平气和地道:“妹妹言语失格,想必是过度受惊所致,既然如此,那么连翘,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翘显然也是受了不小惊吓,愣怔了老半天才猛地醒过神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豆蔻,额角青筋隐现,后背冷汗淋漓,只因沈俏在才勉强稳住濒临崩溃的心神。
“回小姐,此事……说来话长。”连翘边回忆事发过程边道,声音有些哽咽,“奴婢下午得了您的吩咐让人去外边儿买了些冥钱,本打算今晚给秦嬷嬷烧去冥府,也怪奴婢健忘,出了厨房才想起这事,这才寻人问路找到存放冥钱的库房。”
库房位置偏僻,平时就连下人也很少来这边,时已夜深,库房附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翘提着灯笼推门进库房去取冥钱。
她在库房里晃悠了半天也没找到,就在她纳闷之时,听见库房后面一阵动静。
连翘灭了灯笼,壮着胆子绕至库房后面。库房外黑魆魆一片,一簇小火苗在黑暗中亮起。
借着微弱火光,连翘看见一条模糊人影背朝着她独坐井边,正将火煤扔入盆中,在那人脚边还累着厚厚几沓冥钱。
那人一面往盆中送纸钱一面哀声低泣,口中喃喃:“嬷嬷您走好……是我对不住您老,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您老冤魂到了那九幽之地就别再留恋人世,干干脆脆地走吧……做下人的命贱,您安安静静地去投个好胎……”
隔得有些距离,那人话说得时断时续,连翘听得并不真切,只觉得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那人把最后一沓冥纸扔进了火盆,顿时火舌激跃,将周遭照得明亮赫赫。
“豆蔻?”连翘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禁失声道。
豆蔻一回头,一张苦瓜脸此刻满是惊慌,忙起身抬脚在火盆中猛跺,见连翘朝自己走来,越发慌张,竟不管脚下火舌是否歇熄,扔下火盆便仓皇逃开。
连翘见状心生疑窦,走近火盆时感觉鞋底被什么硬物给硌着,伸手往地上一摸,头大尾小,细细长长的,原来是一根发簪。
说到这里,连翘的脸色惨白,目光也透出几许后怕:“黑灯瞎火的,奴婢原本以为自己捡了豆蔻的发簪,便着急追过去还给她,一路也就追到了三姑娘的青樱院外。”
“奴婢心知三小姐今日身体抱恙,又恐深夜,不便打搅,决定明天再去找豆蔻,不料奴婢刚一转身,豆蔻忽然从院里出来,一把拉住我说秦嬷嬷落水一事另有隐情。”
豆蔻欲邀连翘入院细细告知,连翘因心系秦嬷嬷一事,又认为豆蔻行事古怪必有缘由,于是并未查觉到不妥之处,便随着豆蔻进了青樱院。
刚进院内,三姑娘的房间就忽地亮起灯,已随豆蔻步上台阶的连翘顿时心如鼓擂,她反手抓住豆蔻:“你的簪子给你,我……我回去了。”
连翘何等聪慧?只可惜等她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豆蔻不但没有接过簪子,反而乘机死死嵌住连翘手腕。连翘这才知道豆蔻的力气竟大到她难以挣脱。
这时房门从里面打开,沈墨兰穿着寝衣,支起手臂靠着门板的花格,幽幽说道:“我等了你半天,怎么慢成这样?”
咔哒——
挣扎间,簪尾发出一声轻响,一截雪亮椎刺从细细簪杆中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