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的尸体被一卷草席裹挟着,唯有双足外露,脚脖子浮肿淤青,单脚套了只湿哒哒的绣鞋,另一只绣鞋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没见到尸体还好,如今一见到沈俏心里忽然一阵说不上来的闷堵。
在宿主的记忆里,秦嬷嬷对待沈俏一直都是敬爱有加,也难免宿主的身体在见到秦嬷嬷尸体时会有如此反应。
沈俏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水阁外的栈道上被踩得咚咚响,脚步声由远至近。
沈俏松了银钩,合上软烟罗幔子,从水阁里出来。视线扫过沈俏身后的水阁,连翘的眼眶又开始隐隐发红。
沈俏道:“信寄出去了?”
“是。”连翘知道小姐不喜欢看她哭啼啼的样子,于是憋着泪点点头。
沈俏装作毫无察觉,一面带着连翘离开,一面问她:“方才三姑娘所言,你可有听出什么不妥之处?”
连翘和别的丫环不同,聪慧非常,若非她曾经多次帮宿主出谋划策,只怕宿主在住进绣楼之前便被沈墨兰给害死了。
她不觉间已把泪水憋了回去,神情也更专注起来:“奴婢认为三姑娘话中有诸多不妥之处,而其中一处完全可以证明秦嬷嬷落水刺杀三姑娘一事乃是刻意构陷!”
她话音未落,沈俏眼里已露出几分赞许之色:“说来听听。”
连翘边回忆边道:“奴婢刚入将军府那会儿与秦嬷嬷最亲近,记得有一次,奴婢随秦嬷嬷一起去晴荷苑为老夫人采摘莲子做羹汤,结果奴婢因与同行的丫环薄荷嬉笑打闹,不慎把腿脚欠佳的秦嬷嬷给撞入水里,那时奴婢才晓得秦嬷嬷竟不善水。”
将军府的下人无分男女都是精心挑选入府的,下人们除了做事打杂更要时时护住主子安危。若是个连水都不会的旱鸭子,将军府是断断不会收进来的,哪怕疏忽收入,日后倘若被发现也是会被逐出府邸的。
意外之余,沈俏心下了然,“所以你和薄荷两人便替秦嬷嬷瞒下了此事。”
如今秦嬷嬷已死,且为了替她主持公道,连翘也就没有再接着隐瞒的必要了,“是。这也是奴婢唯一瞒着小姐的事,奴婢犯了欺瞒之罪,还请小姐责罚……”
她说着绕到沈俏跟面,正准备下跪请罪,倏地被一双藕臂及时托住。
“你未曾失信于人,又有何错之有?”沈俏将连翘身子扶正,几不可闻地叹道,“你我相伴多年,你明知我不会怪罪于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向我请罪?”
这丫头,有时机灵得不像话,有时却又是个实心眼儿。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自家小姐,连翘嘴角咧出一个娇憨笑容:“连翘知道小姐不会怪罪,是连翘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沈俏舒眉,连翘继续道:“除了秦嬷嬷不会水这一点,此外秦嬷嬷腿脚常年寒湿痹痛,即便她真如三姑娘所言是自己不慎掉入湖中,也绝不可能有精力在冰冷刺骨的水里行凶杀人。”
沈俏轻轻点头。
“不过事发时并无目击人,即便三姑娘话中疑点颇多,但只要她咬死了不松口,我们没有证据也无济于事……”连翘垂下眼帘,“而且,秦嬷嬷又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到时候三姑娘反咬一口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到沈俏心坎上去了。上一世,沈霍夫妇俩的感情裂痕便是在秦嬷嬷死后破开了一道不可弥补的缺口,也为霍琅日后之死埋下祸根。
主仆二人边说边沿湖岸信步,不觉间走到湖西清樱院附近。隔着一道月门,只见院内红的绿绿的黄,山茶粉嫩,迎春探枝,早春寒意虽盛却丝毫不影响院内植株凌寒吐蕊。
想必是院子主人照顾得极好。
月门外种着月季,繁密枝条间点缀着零星花骨朵儿。一个小巧木桶正放置在月季丛中,旁边胡乱搭了一件织锦皮毛斗篷。
“小姐,这里好像是三姑娘住的院子。”连翘伸着脖子往门内探了探,又从木桶里拿起浮在水面的葫芦瓢瞧了瞧,“小姐你看,事发当时三姑娘没准儿真在此处浇花呢!”
沈俏的目光从斗篷上扫过,这时月门里突然走来一道人影,那人脸上心事重重,冷不防与正和沈俏说话的连翘撞了个满怀。
葫芦瓢在青石板上打了个旋儿,待看清来人容貌后,连翘微微瞪大眼睛,“豆蔻?你是豆蔻!你……你不是回老家照顾你弟弟了么?怎么会在落梅庄?”
连翘声音带了几分久违的欣喜,而那位名唤豆蔻的女子见到她却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是连翘啊……这么多年没见,你可还好?”
“我跟着大小姐,自然好着呢。”连翘没有光顾着与旧友寒暄,而是伸手揽住豆蔻臂弯,没有丝毫不自在,“对了豆蔻,这位漂亮姐姐是我现在的主子,将军府的沈大小姐哦!”
豆蔻闻言忙挣脱了连翘作藤缠的双手,朝沈俏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大小姐。”
豆蔻其实长得眉目清秀,但似乎因为低眉顺眼久了,加之眉头攒了粒小黑痣,看起来满脸苦相,格外不讨喜。
她自然是认不得沈俏,但沈俏却将她记得十分清楚——前世跟在沈墨兰身边助纣为虐坏事做尽的侍女。
豆蔻是和连翘同时被买进府邸的,经秦嬷嬷调/教一段时日后,连翘有幸被大夫人安排到沈俏的兰猗院,而豆蔻却因为长相不讨喜被秦嬷嬷留在外院做次等的洒扫杂役。
一年前豆蔻唯一的弟弟因为冲撞了京中贵人的车马,被马蹄碾成重伤,豆蔻情急之下向人借来银子,赎身回去照顾弟弟去了。
也怪不得连翘这般惊喜,毕竟在连翘刚入府的那段日子,豆蔻没少帮扶她。
寒暄几句后,连翘这才得知原来豆蔻这一年过得极不如意,弟弟重伤迁延未愈,而她自己又欠了别人一屁股债,想去青楼楚馆挣些银子救济,客人们都嫌她长了张苦瓜脸,于是她只好再次签卖身契进入将军府,因将军府不缺下人,于是管事就把她安置到了落梅庄。
连翘听她诉苦,只觉得悲从中来,“这些你怎么从来没有同我提过呢?哎,你知不知道你离开将军府后,秦嬷嬷还总在我面前念叨你呢……”
说到这里,念及秦嬷嬷人已不在,连翘的眼眶又倏地红了起来。
豆蔻身子微怔,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终是犹犹豫豫地问道:“秦嬷嬷她……她都跟你念叨了我什么?”
“还能念叨什么?”连翘眼里泪花打转,只因沈俏还在旁,便强忍着愣是不让泪水掉下来,“自然是念叨你老是苦着脸,不爱笑,怕安排你进内院后不讨主子欢心,还怕你被内院的其他下人欺负……可是说到底,她也因为没让你进内院愧疚不已,本来还打算找个更合适的差事给你,你倒好,一声不吭就回老家了!”
连翘再也忍不住,眼泪哒哒直掉:“现在你是回来了,可秦嬷嬷却再也回不来了……”
豆蔻眼角也跟着红了,她一直盯着鞋尖,这会儿泛白的嘴唇竟有些颤抖:“对、对不起……当初我不该不告而别……”
豆蔻声音哽咽,没有再说下去,两个人靠在一起默默掉泪。
沈俏静静立在一旁,并没有跟着难过。见豆蔻神情不似作伪,心下只觉得奇怪。
等两人调整好情绪,沈俏这才开口,她看向豆蔻捏在手心里的小瓷瓶,“这药是要给妹妹送去么?”
这句话让连翘从伤感的泥淖中猛然醒悟,她这才想起豆蔻刚才是从三姑娘院子里出来的,不可置信道:“难道豆蔻你……如今的主子是三姑娘么?”
豆蔻仍半垂着头,如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嘴唇抿成薄薄一线,“……是。”
若不是小姐在她腰上扶了一把,连翘险些翻白眼晕倒在地,“三姑娘她……待你如何?有没有为难你?”
豆蔻缓缓摇头:“没有。”
“当真?”
“嗯。”
连翘仍是不信,拉着她袖子急忙道:“若是她真为难你,你尽管告诉我,我和小姐一定会为你做主!”
“说了没有便是没有,三小姐善良真诚,待我极好。”豆蔻陡然抬起头,脸上挂着罕见愠色,“连翘,你难道很希望三小姐苛待我么?”
连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豆蔻,仓皇向她解释:“不是,豆蔻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俏捂着丝绢咳嗽两声,替连翘把后面的话说了:“连翘自然不是那个意思,但如今秦嬷嬷之死关乎你主子,连翘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罢了。”
“奴婢多谢大小姐关心。”豆蔻似乎不愿多言,又她转身对连翘道:“连翘,如今你我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但为了三小姐清白,也且容我多嘴一句,秦嬷嬷之死与三小姐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豆蔻直接把话拿到明面上说,连翘如何不明白,她是在和自己划清界限。
豆蔻说完,不待连翘作出反应便匆匆告退,往客卧的方向赶去了。
连翘愣在原地,既懊恼又难过,沈俏早知豆蔻已不是连翘所认识的豆蔻,所以只是拍了拍连翘手背以示安慰。
这时,一名带刀随从前来禀报:“大小姐,仵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