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年,李东扬放下所有事情陪她散心。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寒暑假就会和李东扬一起旅行,一开始是卓尔带着他们,李东扬渐渐长大,就变成他带着她。小时候狄然傻乎乎的,听不懂外文,只会跟在李东扬屁股后面转,指哪去哪,像个乖娃娃。
旅行中的风景真的可以让人心情惬意,脱离了惯居的环境,眼前的极地冰川、田园风光、无边的花海和城堡……每一样都带来不同的体验,她会用相机拍上很多照片,却也仅仅是拍,存到硬盘里就不再管了。
绝口不提从前的事是她和李东扬之间不用开口就能彼此明白的默契,那仿佛是段不曾有过的记忆,世间平和安静,烦杂的琐事消失不见,只剩灿烂的阳光和明媚的景色。
意大利,威尼斯。
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沿河的矮层公寓沐浴在傍晚明黄色的日光下,夕阳的余晖融入澄澈的河水中,平静的河面翻滚着粼粼的波光。
狄然趴在二楼的阳台上,闭眼享受着温暖光线洒在皮肤上的舒适感。
楼下咖啡馆的彩色玻璃顶反射着落日的光,将一方街景包裹在亮堂堂的暖色中。
李东扬带着一群小孩子在前街踢足球,他玩了一下午,因为运动额头挂着汗珠。
他知道狄然在楼上看他,抬头朝她打了个招呼。
门铃声响起,狄然去开门,来人是隔壁的住户,一位俊美的白人少年。
李东扬那晚和他聊天,他说他是法国人,环游世界到了这就不想走住了很久,法国男孩的骨子里多少带了些浪漫,狄然常见他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拿着画板在河边画画。
少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狄然,那是一幅画框,里面裱着张油画,画里人是狄然。
几天前的傍晚他去河边画画,狄然穿着淡紫色长裙,坐在河岸两侧的石板上看夕阳落山,那画面被他原封不动拓了下来。
狄然能听懂简单的英文对话,却不喜欢说,总觉得自己说起话来带着奇怪的口音。
她道了谢收下那幅画,少年朝她笑了笑就离开了。
晚上李东扬回来,狄然正窝在沙发看电视上的脱口秀节目。
他注意到放在电视机旁的油画。
狄然接过他买来的水果,拿去厨房榨果汁,她煮了面,浇上汤汁端出来当晚饭。
李东扬把电视关了,坐在餐桌前打量那副画。
屋子里静悄悄的。
李东扬问:“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
“我知道。”
“那你还要?”
狄然:“他送我我就拿着,没想别的。”
少年时不时送她一些小礼物——他磨好的咖啡、花店买来的一支玫瑰、彩色的氢气球、杂货店卖给小孩子的玻璃弹珠,狄然也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好看又不贵。
李东扬:“以后不准要。”
狄然没说什么,从桌上扒了块巧克力放到他手里,算是讨好。
李东扬看她;“你喜欢他?”
“没有。”
“他明知道我和你住在一起,还来招惹你。”李东扬说,“我去和他说,让他以后别缠着你。”
狄然放下筷子:“你不能这样。”
“怎样?”
“这是我的私事,他追求我,我都还没有拒绝,你凭什么替我去说?”
李东扬吃着盘里的面,淡淡地说:“你和我在一起没有私事,你所有的事我都得管。”
狄然:“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总要嫁人的,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干涉我。”
李东扬脸色沉下来,他不说话了,直到一碗面吃完,他才抬头和她对视。
“你记得我多大了吗?”他说,“二十五岁。”
他沉默了片刻:“唐昕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在伦敦大学读书,性格开朗,模样也漂亮,你说我见还是不见?”
狄然:“你自己决定。”
李东扬:“你决定。见面,以后我就没有时间陪你聊天、旅行、陪你去吃去玩,不见……”
狄然微怔,轻声说:“见见吧。”
她音调温柔,轻到李东扬几乎听不见,他神色一滞,许久才从她这三个字里反应过来。
见见吧。
她似乎没怎么考虑就说出口,脸上是事不关己的平静。
她盘里的面吃了还不到三分之一,食难下咽,拿过一旁的果汁咕嘟咕嘟喝。
李东扬冷冷看着她,她表现得越平淡,他脸上寒气就越浓。
狄然把果汁喝得干干净净,抹了抹嘴角,收拾好餐桌去厨房洗碗。
李东扬沉默地坐在桌边,深彻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烛台上。
屋里没开灯,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室内没有光线透进来昏暗无比。暮色刚垂时有一瞬间静悄悄的气氛,耳朵里只有微小哗哗的水流声,狄然把碗洗了,出来发现李东扬不见了。
门咔嚓关上,他一言不发出去了。
狄然觉得电视太聒噪,不想看,于是点了壁灯靠在临近阳台的沙发上读书。从前她浮躁,少有静心的时候,随着年岁的增长,人的状态渐渐由热烈夺目的明黄色稀释为成熟淡彩的米色调,心也能静下来了,有时拿一本书自己能待上一整天。
【命运已经在这颗头颅上留下了印记,它总是略显寂寞地向一边倾斜。】
狄然左右晃了晃脑袋试试有没有歪,不由得笑了。
她笑了很久,唇角弯弯却不是开心,也说不清自己在笑些什么。
她放下手里那本《死于威尼斯》,偏头看着窗外月色打在河面的波光。
李东扬的意思她明白,装作不懂不是出于厌恶或抗拒,而是在她的认知里,她对他的感情并非爱情。
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是件残忍的事,正因为太在乎他,反而不舍得这样对他。明明有那么多女孩愿意给他纯粹真挚的一辈子,她那点破碎不堪的感情不值得他浪费一生。
夜色越来越深,月上中天。
李东扬还没回来。
狄然在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就这样躺在沙发上看月亮。
她没有困意,胳膊枕在头下,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凌晨两点,门响了。
李东扬站在门口换鞋,隔着远远的距离,狄然闻到一股酒气。
后街是一排热闹的酒吧,刚到这里时李东扬带她去玩过,她嫌里面摇滚乐吵得心脏不舒服就没再去了,李东扬也不去了,晚上只留在住处陪她。
他今晚去喝酒了,带着一身醉意,把钥匙扔在桌上发出啪啦一声。
他扔完以后发现狄然在客厅,原本踩着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轻了轻。
他走到面前才看见她睁着眼睛:“还不睡?”
狄然轻声说:“睡不着。”
李东扬:“为什么?”
狄然觉得他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把鼻子朝被子里埋了埋:“你快去洗澡,臭死了。”
那味道确实不好闻,他晚上应该还抽了不少烟,两相混合之下直朝鼻子里冲,顶得她难受。她不喜欢太重的酒气,以前在伦敦时,李东扬喝酒应酬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刷牙。
李东扬眸色深黑,就着阳台洒进来的月光盯着她:“你在想他吗?”
狄然没作声。
“你宁愿想他想到睡不着,宁愿接受一个陌生人的追求。”他嗓音压得极其低,在夜里扬着危险的音调,“也不肯给我机会,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们?”
狄然看着他,下半边脸颊在被子的遮掩下看不分明,只能看到白皙干净的皮肤上镶嵌了两颗琥珀般的眼珠,在没开灯的夜里尤其明亮。
她怔了怔:“你喝多了,先去睡觉吧。”
李东扬:“我是喝多了。”
他手指扯开领带,解了胸前第一颗扣子,直直跪在沙发上。
狄然脑子一时木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李东扬整个压在她身上,他借着酒意和她亲近,低头啃她脖子,手探向下撩开裙摆。他一个男人的全部分量压着她,狄然有些喘不过气。
她按着他肩膀:“李东扬!”
她以前和李东扬闹,他总是让着她,只用两三成的力气,现在钳着她手腕按在头顶的力道却像钢爪似的,她再怎么挣扎也动不了分毫。他咬住她嘴巴,没有一丝温柔,像个疯狂的醉鬼,舌头顶进去,把一腔酒味通通送到她喘息之间。
狄然手被他箍着,腿被他夹着,跑也跑不了,提起膝盖在他腿间顶了一下。
她保留了力气,李东扬身体只是僵硬了一下,她借机把他从身上推到地上。
她抹了抹嘴角留下的水渍,坐起来看着他:“你别发疯。”
李东扬嘶了口凉气,见她站起来要走,一把拽住她脚腕拖到在地上,重新又压了上去。
他瞳孔是看不见底的暗色:“我就发疯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狄然要故技重施,他用膝盖顶住她的腿,要继续吻她。
狄然忍无可忍,一巴掌抡在他头上。
李东扬停了下来。
狄然嘴唇被他不知轻重咬破了,朝外渗血。
她瞪着他,一边警惕他再动,一边把裙子整理好。
李东扬靠着茶几坐起来,他是男人最冲动的年龄,刚才肢体纠缠间难免起了反应。
这几年他从没有在外面过夜,身边也没有除了她之外的女人,无论在家或是在外,都是各睡各的房间。他很久没提过,狄然都快忘了他对她那不一样的感情。
静了下来,她才闻到他身上除了酒味之外的男士香水味道,淡淡的像大海。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他哑着声音开口:“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你要拖我到什么时候?”
他转头看她:“你根本不会考虑我,是吗?”
狄然没说话,他起身回了房间,将门轻轻关上,平静得不像话。
——
李东扬一整天没有出房间,狄然去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傍晚狄然做饭时,他穿戴整齐出去了。
狄然洗干净手去追,下楼时已经找不到他的影子了,她打电话过去他不接,只好又回了房间。
在外旅行的时候,李东扬很少会扔下她自己出门,他的心态虽然好了很多,但出门在外大多数时间还是会和她待在一起。
狄然简单地吃了饭,给他留了一碗,可李东扬直到晚上都没回来。
隔壁的法国少年又来敲门,他买了一盒草莓想分给她,狄然愣了愣,转身进了屋子,她将他送的那些小玩意连带着油画都还给他,少年干净的眼睛眨了眨。
“hedoesn'tlike.”狄然道歉。
他反应过来,朝她温柔地笑笑,带着东西离开了。
狄然将屋子收拾了一遍,掏出行程本,过两天他们就要离开了,下一站是离威尼斯很远的一个乡间小镇,听说那里秋天的风景很美,有成片的枫树林和麦田。
狄然趴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查询旅行线路,提前订好了短租的住处。
做完这一切已经夜里十一点了。
她进了李东扬房间,昨天才给他收拾过,今天又弄得乱糟糟,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脏袜子和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狄然帮他把房间整理干净,将他的衣服捡到脏衣篓里拿去洗。
李东扬很多衣服是不能机洗的,她连着他地上的袜子和昨晚洗澡脱下来的内裤一起手洗了。
她刻意洗得慢慢的,夜里敲了十二点的钟,李东扬依旧没回来。
她忍不住又给他打电话,对面是个中国女人接听的,对方不耐烦地告诉她,李东扬在酒吧玩没空接电话。狄然挂了电话怔在原地,卫生间的灯光惨白地照在镜子里,她抬眼看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脸色和灯光一样白。
李东扬是清晨回来的,狄然一晚上没睡,蜷在客厅等他。
他进门看见了她,随口问:“吃饭了吗?”
狄然摇头,他把手里买来的早餐放在桌上,叮嘱她记得吃。
他身上浓浓的酒味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衬衫上全是口红印,脸上倦容很浓,一头扎进屋里。
在滨海读书的时候,狄然跟他去过几次酒吧,同行的男生举着酒瓶和女生左拥右抱玩到嗨起,李东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有很多场面上的朋友,却从不和人交心也不融入二代的圈子。
即使在最热闹的氛围里,身边不断有女人凑上来,他也一笑置之,在热闹里保持着清明。
她从没见他这幅模样从外面回来。
狄然推开他屋门,他是回来补觉的,鞋袜脱了躺倒在床上就睡。
“李东扬。”狄然叫他,“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他嗯了一声,狄然问:“难受吗?我去买醒酒药。”
李东扬眼睛从被里挪出来,不带温度地看着她,他跟她对视了很久:“不用。”
他睡到傍晚,狄然在客厅收拾行李准备明早去坐火车,听见他起床的声音刚要去做饭,看见他换了身衣服出来。
“我晚点回来。”他淡漠的眼神在她身上略过,又离开了。
行李箱装得半满,把整片地板都盖住了。
狄然坐在地上,放下手里的东西,忽然什么都不想做了。
李东扬口中的晚点回来不知道是几点,夜里十点一过,狄然穿上衣服出去。
后街整整一排酒吧,她找了半条街才找到。那是家中国人开的酒吧,老板是昨晚接她电话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窄细的红色吊带站在吧台后面。
她指着角落里沙发上的李东扬:“来了三个晚上,傍晚来天亮走,只喝闷酒不理人,昨晚电话你打的吧?他看见了不接,我嫌吵就帮他接了。”
这家酒吧基本都是中国人,大多数是留学生。
李东扬没注意到她来,眼睛盯着桌面的木纹发呆,一旁几个女孩拿着酒去找他玩,他眼都不抬。
女老板给狄然调了杯酒:“出手挺大方,小费给的比酒钱还高。”
她胳膊肘顶着吧台的大理石案面,饶有兴趣地打量:“你也别怪那些女孩去招他,他天天来,一天换一身衣裳,身上单品没有低于五位数的,有人来我这是喝酒的,有人专冲着他这样的男人去的。”
“看见那个长头发的没有?昨天蹭在他身上不下来,故意把口红沾他领子上。”
狄然顺着看过去,那个长头发女孩穿件黑色吊带,身材火辣,后背半.裸系着根绳,全由头发遮着。
她天生娇媚的长相,化了妆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楚楚动人。
女孩贴了上去,李东扬满脸不耐烦,刚要推开她,目光和狄然对上。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转而搂住女孩的背,低头亲她下巴。
狄然放下手里的酒,走到他面前:“已经十一点了。”
李东扬像听不见一样,眼睛全在女孩身上,那女孩甜甜地朝他笑,腿一跨坐到他身上,偏头用舌头勾他嘴唇。
李东扬侧脸躲开,问狄然:“你来干什么?”
狄然:“明早九点的火车,你现在和我回去睡觉。”
女孩不满地问:“她是谁啊?”
李东扬不以为意:“朋友。”
女孩:“女朋友?”
李东扬笑了:“你看她像吗?”
几个女孩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不是女朋友还管你睡不睡觉?”
李东扬推了推女孩的胳膊示意她下去,他叫来老板,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告诉她今晚这些女孩所有的消费都算他的,长发女孩看着价格表,点了最贵的红酒。
李东扬和她们谈笑风生,只当看不见狄然。
狄然站了一会,去和老板要了杯冰水,李东扬注意到她这个行为,忍不住蹙眉。
狄然发脾气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朝惹她生气的人脸上扣东西,他低头看了眼今天穿的衣服,想着一会要摆出什么表情才显得比较俊美和从容不迫。
可狄然根本不理他,视线在酒吧转了一圈,落定在一个体型壮硕、长得凶神恶煞还带着纹身的白人男人身上。她走到男人面前,把水泼到他鞋上,那男人就如同看起来一样是个炮仗性子,揪住她的胳膊骂骂咧咧。
李东扬推开围住他的女孩走了过去,把狄然拉到身后,男人迎面给了他一拳。
他摸了摸脸,没说什么,去前台连着男人的账一起结了。
狄然看了眼账单,八千欧,女孩点的酒七千。
李东扬口腔内侧被打破了,他出了酒吧的门,吐了一口血水。
他鞋底搓了搓吐出来的那摊,看着狄然:“你先还是我先?”
狄然不说话,他先骂:“你找死吗?”
他昼夜颠倒了两天,精神很差,眼球全是红血丝。
狄然掏出一瓶口服液给他:“醒醒酒。”
李东扬不接,她塞到他手里:“你这几天没好好吃饭,回去我给你煮粥。”
“你一点都不生气?”
“只是朋友,我有资格生气吗?”狄然赌气一样。
“你当然没有。”李东扬掏出手机,“现在我就给伦敦那女孩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如果双方看对眼了老子就和她结婚谈恋爱。到时候家里她说了算,她不喜欢你,你就滚出去。”
狄然眼睛红红盯着他,李东扬又把手机揣回兜里。
他回视她,忽然按住她的肩膀低头吻她嘴唇,狄然一把推开他:“别拿亲过别人的脏嘴亲我。”
李东扬静在原地,转身猛地踢路边的台阶撒气:“你他妈霸不霸道?”
他闭上眼,神情疲惫:“你宁肯要那法国佬的东西也不给我机会,不准我生气,还不准我和别的女孩亲近。狄然,你想让我陪你孤独终老吗?”
狄然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意咽下去。
她开口,声音潮潮的:“我还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