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着狄然吃下药,李东扬拿起外套:“我去外面吹吹风。”
他已经连着一个星期去外面散步了,狄然没说什么,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
李东扬走后,她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李东扬上了三楼。
疗养院价格不菲,入住病人不多,走廊空空荡荡十分安静,狄然不敢跟太近,每次见他进了诊疗室就停住。今天医院新到了一批器材,十几个纸箱堆在墙角,她将它们拖到墙根下摞起来,爬上去从墙上面的小窗户偷看屋里的情况。
治疗室的布置温馨舒适,米色的墙壁洁白的窗帘,窗台摆了几盆青翠的绿色植物,阳光打进来,照得一室温暖。
李东扬靠在软椅上,陈医生递给他一杯不知是药还是水的东西。没有她治疗时的痛苦场面,李东扬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淡定,只是偶尔在陈医生说话时不耐地皱起眉毛。
狄然安了心,继续踮脚扒着窗台边沿向里张望。
陈医生按开音乐,轻声和李东扬交谈,她看了二十多分钟,确认他的治疗比想象里人道很多以后准备离开。
今天的治疗很快,狄然刚从箱子上爬下来,诊疗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走廊太长,她来不及躲,一头扎进对面的卫生间。
陈医生的声音响起:“今天的药,十分钟以后吃。”
李东扬没说话,狄然听见他进卫生间的声音。
她趴在女厕所的门缝偷看——他神情淡淡的,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他应该不难受,陈医生说过李东扬的病不算严重。
狄然乐观地想,至少他看起来很平稳,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舒缓作用。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圆园的,一眨不眨注视他。
李东扬洗完脸没有离开,他不知道在等什么,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疲惫地倚在墙上。
他脸颊英俊,皮肤干净,眉眼俊朗,比电视明星不遑多让。
狄然从没像今天这样仔细注意他的长相,别人都说李东扬帅,她也没有觉出他哪里帅,可能因为太过熟悉,从小看到大,她懒得花费多余的心思再去留意他长什么样子。
他的模样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记在脑海里——那不是一张明确的脸,更像一种能量、一种感觉,他的温度、味道、声音甚至每一寸呼吸,她都能清楚地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李东扬之于她,是漫漫长夜之中永远明亮的那盏灯塔,又是和她几乎融为一体的波涛和浪花,她时常分不出彼此,因为熟悉,也因为相似。和李东扬待在一起,可以真正做她自己,无所顾忌,依偎取暖。
李东扬掐着时间看手表,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倒出来十几颗胶囊,他把药片塞进嘴里,拧开了水龙头。
狄然咬紧嘴唇,见李东扬从水龙头下掬起一捧水灌进嘴里。
狄然鼻子一酸,她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李东扬把药吃完,擦擦沾着水渍的嘴角,看了眼时间就回去了。
狄然愣愣地站了一会,推门出去。
护士和陈医生从门口走过。
“李的病都是因为她,又不止是她一个人创伤,她治疗的过程本身就会引起以前的记忆对李产生刺激,加重他的病情,她却不管不顾只想自己好起来,这太自私了。”
陈医生轻声嘘她:“别人的事情,我们不要多管。”
护士嘟囔:“本来就是嘛,她的病又影响不到生活,只要她不治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狄然脚步顿住,直到听不见两人的声音,她才走出去。
医院的墙壁洁白,午后的太阳在白瓷砖上投下干净的影子。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穿着拖鞋的脚尖,那里指甲有些长了。
上次修剪还是半个月前,她精神很差,李东扬坐在她的床边对着灯光替她剪的,狄然脚心放在他手掌觉得痒痒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她想缩回来,他不准。
她记得他那时的神色,不是对别人装出来的绅士,是发自内心不加掩饰的温柔。
他对她笑,和记忆之中调皮男孩模糊的影像重叠到一起。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他剪完换另一只脚,“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
狄然没再提过恢复治疗的事情,前几天装出的精神奕奕也不再了,她恢复到从前沉默的样子,坐在飘窗上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
李东扬除了接受治疗和采买生活必须品外半步不离开她,每次他出去许久看不到她,进门时神情总是不好。
狄然不敢再随便出门,害怕见到他失控的模样。她常常在他快要回来的时候站在离门口近的地方,以方便让他一眼看到,她甚至不敢去卫生间,只要在开门那一瞬间离了他的视线,总能听到噼里啪啦摔东西发疯的声音。
他的病没有随着治疗好转,反而越来越坏了。
陈医生说,这是病兆初显,而她是他的病因。
他虽然从来不和她提,尽力压抑着自己,可狄然明显能感觉到他一天天起伏激动的情绪,身处这样的环境里,就如那护士所言,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治疗的过程,这本身就是记忆。
狄然煮了玉米甜汤,李东扬开门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
他压着憋闷和不适,坐到桌前:“今天吃药了吗?”
狄然点头,他太倦了,喝了汤就躺在床上睡了。因为每晚的噩梦,陈医生给他开了助眠的药物,吃了以后每天能深睡十几个小时,而睡得久了,整个人的精神也越发萎靡。
他睡着以后,狄然开始收拾房间,尽管房间每天都有专门的保洁来整理,可她还是不停地重新规整东西的摆放位置,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没事情做。
她只要停下了就忍不住发呆,脑子里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陈医生昨天找她聊天,聊关于她,关于李东扬,他建议把他们的治疗分开来做,可李东扬半步离不开她,他离了她情绪只会更暴躁。
远处的天际黯淡下来,天空染上一层奇异的淡粉色霞光。
李东扬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熟了,狄然从柜子里掏出一片薄薄的修眉刀,进了卫生间。
她锁上磨砂门,打开小灯。
晚霞褪去色彩,光渐渐离开地表。
屋子一片黢黑,那盏小灯微弱的光像点萤火,照亮了室内一方空间。
李东扬在睡梦中翻身,手摸到一侧空空的床上,他惊醒过来,狄然不在旁边也不在视野之内。他穿上鞋子下床,看到卫生间亮起的灯光。
“狄然。”他站在门口,“你在上厕所吗?”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一阵噼里啪啦慌乱的东西坠落声和水声,他觉得不对劲,返回柜子前,陆川的照片都放在陈医生那里,但是狄然执意留了一张。
照片不见了。
李东扬面色阴沉:“开门。”
下一秒,狄然打开门,她眼眶红红的,面色却白得像张被光影穿透的纸,手背残留着洗手留下的水珠。
她紧握着手掌,里面攥着那张不见的相片。
李东扬像块雕塑石一样站在她面前,眼里泛上冷意:“你想恢复治疗,和我说一声很难吗?”
狄然摇头,错开他出去,李东扬钳住她上臂将她拉回面前。
他瞳孔深邃,像无边黑海一般沉不见底。
狄然咬牙,声音嘶着凉气:“放开我。”
李东扬手下的力道更大了:“我问你话!”
狄然挣扎,李东扬渐渐感觉到抓着她的手掌出现了湿意。
他放开手,她病号服上手臂的部位被血染得通红。
李东扬拉开她的衣袖,见她手臂上纵横交错布满了伤口,有新伤也有旧伤,细细长长,深浅不一,最早的已经结痂了,那是用眉刀割的。
他眉头越蹙越紧,脸上布满难以自控的寒意。
——疼痛可以抑制和转移不适反应,她不要求治疗,却每晚躲在卫生间自残。
狄然错开脸,看着手臂朝下流淌的血,明明该是温热的东西,沿路经过皮肤和毛孔却泛起凉意。
“什么时候开始的?”
狄然低头,看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她问:“你又要打我吗?”
李东扬目光在她手臂停留了很久,她刻意将伤痕刻在袖子可以遮住的地方,一共二十三道。
他从她指缝抽出刀片,放在指尖转了转。
春天的气温回暖,他只穿了一件灰色t恤。
他撩起袖子,在手臂同样的地方划了一刀,眉刀锋利,血珠瞬间冒出来。
狄然伸手去夺。
李东扬把刀片握在手里,掌心被割出深深的伤口,他面色深冷与她对视,看她眼睛湿了。
他松开手,像感觉不到疼一样把嵌入皮肉的刀片拔.出来,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摊给她看:“你什么感受?”
狄然泪珠子大滴大滴滚出来,她跪到地毯上,捂着脸痛哭。
“我去和陈医生说,明天恢复治疗,别再让我看见你拿这个。”
李东扬把眉刀扔在地上,拿上外套要出去抽烟。
狄然抓住他的裤腿,恍若爆发一样朝他吼:“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她抬起头,眼泪和鼻涕融在一起,白净的脸上满是狼狈。
李东扬拿烟盒的手停住,他指尖蜷缩着,傍晚服用的药劲太大,困意挡不住,不能睡觉的时候整个人除了暴躁就是不耐烦。
他看向狄然,她抱着头哭得很大声。
他原地站了一会,目光不断变深,最后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扔到柜子上,发出猛烈的声响。
他动脚去踢柜子,踢完了柜子踢床,把床头柜的鱼缸踢了下来。
水洒了,肥皂吓得趴进床底,水草缠着拖鞋,两条小金鱼掉进鞋子里蹦跶。
李东扬静了下来,胸口起起伏伏,喘息声重叠。他耳朵里一阵耳鸣,喉咙里甜甜的似乎有血味,他看着脚下金鱼的跃动一下比一下微弱。
夜里园区的音乐声缓缓响起,惊醒了呆滞里的人,他像忽然醒了一般,拿起餐桌上装着玉米甜汤的大碗进了卫生间,刚准备把残渣倒进马桶里,想起这是狄然熬的。
他站在卫生间,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接了一碗清水把鞋子里的金鱼捡到里面,鱼安静了一会,摆摆尾巴在碗里徜徉恣意地游,好像刚才的干涸不曾发生一样。
李东扬把碗放到床头柜上,捡起水草丢了进去。
狄然的哭声一直没停下,胳膊还在向外渗血。
他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听着她的哭声,恍然间竟然都觉不出疼。
他从柜子里拿了医药箱,蹲在她面前,撩起t恤下摆给她擦眼泪:“别哭了,然然。”
他极少这样叫她,笨手笨脚拿起绷带和和止血药要给她包扎:“是我不对,不该朝你发脾气。”
“我陪你治病,你别哭了,乖。”
他越服软,狄然哭声越大。
他有些不耐烦,像管教小孩子一样,烦躁里又顺带捎着心疼,还不能打骂。
狄然搂住他的脖子,松软的头发拱在他脸侧,隔着那厚厚的一层,眼泪顺着她脸颊流到发丝间又落到他脖子里。
“我疼。”狄然嗓音哽咽。
“疼也活该,忍着。”
“真的疼。”狄然指甲抠进他肩膀,“疼得受不了。”
“我看看。”李东扬想推开她检查伤口,被狄然抱得死死的不准动。
狄然顿着声音:“我不想治了。”
李东扬身体动也不动,过了很久,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狄然一直哭,蹭得他脖子上全是湿意,头发也搔动着他的下巴和脸颊。
她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不治了,我们走吧。”
月光跃进窗口,空气中跳动着点点萤火般斑驳的光影。温柔的曲调游荡在春夜的每一个角落,夜晚青草地向上腾着湿漉漉的潮意,混着桦树林新叶的味道,萦绕在鼻端的是清甜的香气。
“太疼了。”
“我不治了。”
李东扬抱着她瘦弱的身体,指腹抚在她手臂那些已经结痂的划痕上,手下的躯体一刻不停颤抖,他能真切地体会到她所有的悲伤和绝望。
她口中的疼,不是眉刀划过的伤口,也不是治疗中受的痛苦。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死死抱着他,怕他也如风中游离的尘埃,怕连他也抓不住,人在被绝望的泥沼困住时,手边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救命的稻草。
况且他之于她,不是稻草,他是深海中的浮木。
如果浮木断掉,那她真的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