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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没离开过(3)(1 / 1)

春天悄悄来了,锦簇的花团布满眼睛可见的每一处角落,阳光一天比一天温暖,风也一天比一天和煦。

肥皂和楼下的布偶成日在一起玩耍,狄然没有猫陪着待在室内无聊,每天乖乖地让李东扬带她在外面吹风晒太阳,感受明媚的春光。狄然的治疗被陈医生暂停了,她精神好转了一些,每天照着暖融融的太阳,常常舒服到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护士送进来她今天要吃的药。

狄然坐在飘窗上看书,皮肤被光线照的白莹莹的。

她看了一眼盘子里各色各样的药片和胶囊,问:“今天治疗吗?”

护士:“李先生将治疗暂停了,你现在的情绪和精神状态比从前稳定多了。”

狄然:“我也觉得最近精神不错,治疗很有用,什么时候继续下个疗程?”

护士一愣:“你精神好转是因为停了治疗。”

狄然不懂:“不是的,是治疗的作用,陈医生说我的病可以治好,我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护士摇头:“陈医生可没那么说,你之前精神萎靡身体不适是因为治疗的过程要一直面对刺激物和场景重现,刺激停止后精神自然就慢慢恢复了。”

狄然怔住:“可李东扬说我的病快好了。”

护士安慰她:“别担心,只要不再接触刺激物,这病对你日后生活的影响很小,这几天你的状态不错,陈医生决定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能保持下来,就彻底停掉治疗。”

狄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她没再说话,目光落回书上。

书是李东扬买来的英文原版,她英文很差,一句里大半的单词都不懂,一边翻着字典一边对着看,一天只能看上十几页。但她时间很多,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慢慢耗着就是。

狄然目不转睛盯着那页书,直到日头偏移到头顶,太阳的光线渐渐刺眼,她才合上了书本。

——

李东扬傍晚回来提着两盒馄饨。

“你喜欢吃的蟹黄馄饨,我找中国厨师包的,专门从国内订的螃蟹,下飞机的时候还是活的。”

他把馄饨打开摆好,狄然却不吃。

她问:“你上次说我能治好,什么时候才能好?”

李东扬淡淡道:“你先把饭吃了,然后吃药,总有一天会好。”

“所有人都说我比之前好些了。”狄然看着他,“可我下午试了……”

李东扬打开柜子底层的隔板,里面照片的位置变动过。

他眼眸暗了暗:“慢慢来,别着急。”

狄然:“我是不是好不了?护士说我的病会持续很久。”

“她胡说。”李东扬说,“我说会好就会好。”

狄然想了想,小声问:“那明天可以继续治疗吗?”

“你每天吃药也是在治疗。”

“我想快点好。”狄然说,“已经三月了,我不想再拖。”

她咬着下唇:“我怕时间太久,他把我忘了。”

李东扬手下用力,将柜子“吱嘎”一声关上。

他动作大力,表情冷硬带着怒意,房间里没人再说话,安静很久后,他摔门出去。

狄然愣住,呆呆地看向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李东扬靠墙站着,走廊夜间调暗了灯光,他习惯性去摸兜,但烟盒空了,自从狄然生病以来,他抽烟的频率明显低了。没摸到烟,他冷静了一会,又推门进去。

狄然小心翼翼看着他:“我惹你烦了吗?”

“对不起。”李东扬压低声音,“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狄然吞吞吐吐,“我自己也可以,你如果嫌我烦就不要管我了。”

李东扬解释:“我没有不耐烦。”

他是生气,但也说不清气什么。

他最近莫名奇妙脾气很大,也许是气狄然心里想着的人,也许是气她身体差成这样还要想着他。

狄然低头盯着被角不再发出声音,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李东扬看她那副不敢惹他生气,怕被他不要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舒了口气:“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再继续治疗。”

“你别骗我了。”狄然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告诉我实话,你不说我会自己去问医生。”

李东扬:“先吃饭。”

“现在的治疗没用,对不对?”狄然抬起眼睛,“护士只要说不见刺激物,我这病对生活的影响很小,我以后都不能见陆川了。”

“会好的。”李东扬蹙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狄然嗫嚅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需要多久?我想听实话。”

馄饨是请中国餐馆厨师现包的,圆圆滚滚地沉在碗里,汤面上飘着紫菜和细细的鸡蛋丝,向上冒着热气。李东扬见她不吃,自己舀了一个塞进嘴里,厨师水平有限,做得不如国内好吃。

“很久?”狄然似乎知道了答案。

李东扬嘴唇沾着油花:“也许明天就好,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一辈子甚至下辈子都好不了,我告诉你实话,你满意吗?”

他看着狄然:“你怎么想呢?如果治不好,你要浪费一辈子在这件事上?每天住在医院里,接受那种治疗?”

陈医生治疗采用的是暴露疗法,过程中要求一次次重述创伤的过程,以达到控制恐惧不再回忆的目的。

可陆川的照片一放,那就是赤.裸裸的回忆。

狄然的治疗过程李东扬从来不敢看,更不敢听,他往往待在走廊,结束后才敢进去看一眼,她治疗后萎靡的模样和虚软的神态看过后他会一宿睡不好觉。

梦里有很多杂乱的东西,裹着粘稠的黑浆把他紧紧缠成一团,每到后半夜,他都会一身冷汗从睡梦中惊醒。

如果不是狄然坚持,他早想放弃了。虽然他说过要陪她把病治好,但之前他并不知道治疗的过程这样残忍难熬,治好的希望如此渺茫,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他不想她无谓地折磨自己。

可狄然执意这样做。

狄然低下头:“治一治说不定会好。”

李东扬搅动着手里的汤勺:“你撑不住。”

他眉宇神色间是深深的疲惫,他这几个月很累,那是精神上的疲倦。狄然很多时候没做过分的事,没说过分的话,他却控制不住对她发脾气,对她冷脸。

狄然觉得他烦她了,有些话不太敢对他说。

李东扬没有胃口,勺子一扔躺在沙发上。

才刚入夜,他却已经打算睡下了。

狄然坐在床上。

他头枕着沙发扶手,嗓音冷冷的:“你把饭吃完。”

狄然害怕再惹他生气,拿过勺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螃蟹和猪肉的味道都很腥,明明以前那么喜欢吃的东西放进嘴里却不是当初的味道。

异国他乡,夜色深沉,食物是陌生的味道,唯一熟悉的人躺得远远的不理她,她强忍着恶心感把最后一个馄饨吃下,心里隐隐约约的是不安。

李东扬一动不动,狄然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真的生气。

她收拾好餐盒走到他面前,像小孩子吃完饭要得到夸奖一样炫耀:“我全都吃完了。”

“吃完睡觉。”他不睁眼。

狄然问:“你是在对我生气吗?”

李东扬不说话。

“你不想陪我继续治疗吗?”狄然想了想,“如果你不想,可以先走……”

李东扬睁开眼,目光凛然。

狄然肩膀一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

李东扬看了她一会,闭上眼睛缓了缓,又睁开眼睛,眼里奇怪的神色收敛。

他说:“我没有,你去睡。”

狄然想要问问他怎么想的,此时却不敢问出口了。

李东扬最近和往常不太一样,或者说很奇怪,可问他又什么都不说。

狄然睡不着,站在窗前看窗外的风景。郊区的夜晚星星很亮,遥远的地方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犬吠,柔风吹到她脸上,她仰头看着星星,耳边又响起那熟悉的民谣。

她站了很久,脑子里胡思乱想,她感觉她想了很多,但让她仔细说说,她又说不出来到底想了什么。

李东扬翻来覆去,狄然以为他睡不着,可听他的呼吸又像是睡得很熟,他似乎又做噩梦了,喉咙间滚着低沉的声音。

狄然摸了摸他的头,李东扬睡梦里像是有意识一样反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

“又做噩梦了?”狄然轻声问。

她知道李东扬听不见,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他从噩梦里叫醒,李东扬静下来了,他紧拧的眉毛舒开,看上去平静多了。

窗外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狄然趴到窗口一看,堆在墙下的木箱被挪走了,肥皂平日玩到半夜才回来,今天找不到可以借力跳上来的地方,只得在下面唤她。

她披了一件外套,起身下楼。

——

狄然在墙根下找了一圈不见肥皂的踪影,身后的草丛窸窣,她一转头,大胡子那只公布偶正趴在肥皂身上动来动去。

狄然脸一红,骂布偶:“你对我们肥皂做什么?”

她想上前把猫抱回来,被肥皂挠了一下。

“这么小就乱搞,要不要脸啊?”

肥皂被布偶咬着脖子,嘴里喵呜喵呜地叫。

狄然被迫观赏这样的场景,觉得有些羞耻。

她不由想起从前和陆川在一起的夏天晚上,他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吻她洗过澡光滑的皮肤,灼热夹在她滑腻的腿间蹭。他每一寸肌肉都充满硬实的力量感,喃喃在她耳边说着平日从不会说出口的情话。

狄然喜欢听他喘息的嗓音,头晕目眩感受着他的滚烫体温,被触碰的皮肤忍不住颤栗。

胸口一阵发闷,她闭上眼睛,将那段回忆赶出脑海。

人工湖离得不远,湖面上有清凉的晚风,她憋得慌,打算去吹吹风。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疗养院总是响起动听的音乐声,一路过去,那首民谣在耳边越来越清晰,声音不大也不扰,宁静舒缓,和这柔风习习的春夜很相配。

狄然在甬路边看到一个固定在地上的蘑菇形状音箱,音乐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陈医生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狄然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陈医生听到脚步声,回头朝她笑。她坐到他身边,草叶凝着晚上降温后粘上的水珠,压在屁股下有些凉。

陈医生:“我第一次见你自己出来散步。”

狄然低头揪脚下的杂草,她见陈医生大多数时候是在治疗,此时不是治疗她也没来由一阵紧张。

陈医生心里了然,声音就着晚风显得格外温柔:“不用害怕,我是医生。”

他摘下鼻梁架着的金丝框眼镜,随手放进兜里,治疗中他都是摘掉眼镜的,避免让她产生不好的联想。

陈医生贴心地不说话,他坐在一旁,嘴里轻轻跟着音乐哼出那首民谣的调调。

“叫什么名字?”狄然指了指身后的小蘑菇音箱。

陈医生轻声道:“《绿袖子》,英国很有名的民谣,传说是英王亨利八世作的曲子。”

狄然偏头,亨利八世九世又或是路易十五十六在她眼里没什么差别,反正她都不认得。

“亨利八世爱上一个穿着绿袖子的民间姑娘,他是位暴戾且专制的君主,却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这位绿袖子姑娘……”

狄然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陈医生打算煮一锅鸡汤,才刚把水倒进去鸡肉还没下锅,狄然已经听出他话里有话。

他笑了笑:“爱情很美,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能走到最后,国王专情都尚且有遗憾和爱而不得的人,更何况我们普通人。”

狄然说:“我以为你只是心理医生,没想到还兼职做感情疏导。”

陈医生见她低头看手机,随口一问:“你在玩什么?”

狄然一本正经举起手机,照着百度百科念了起来:“亨利八世一生有过六次婚姻,其中两个妻子最后被他下令斩首。医生,他不专情。”

陈医生:“……”

“别这么较真。”他哭笑不得。

狄然收起手机:“我的病,可以告诉我实话吗?”

陈医生看着她:“你的身体你自己最明白,别人的话是为了安慰你或是哄你开心,你心里都应该清楚。”

“治疗真的没用?”狄然咬着嘴唇。

陈医生:“每个人情况不同,同样的疗法用在一个人身上效果显著,但在另一个人身上未必管用。不能说没用,只能说目前我们能找到的方案在你的病上收效甚微。”

狄然神情茫然:“我要病上一辈子吗?”

陈医生凝视她,犹豫着开口:“你的刺激物很特殊,只要不受刺激,可以慢慢恢复到正常生活。你最近停了治疗,精神就好转很多。”

狄然盯着远处月光下的湖水发呆:“不见刺激……他吗?”

她想说刺激物,却觉得胸口一痛,转而改口,可想到他,胸口也还是隐隐作痛。

“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陈医生轻声道,“至少对现在的你和你的病而言,爱情不该那么重要。”

——

李东扬又一次从噩梦里醒过来。

梦里是无边无际翻滚着血水的海,他在岸边四处寻找也不见狄然的影子,一转头看见她在血海里挣扎,他脱掉鞋子和外套跳了下去。

血水很热,灼得他每一寸皮肤都痛,他游到狄然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想带她上岸,可水底猛然伸出无数双白骨皑皑的利爪,将他捅得肠穿肚烂。

——肠胃像是被捅开了口,涌动着炙热的血,穿透着冰凉的手。

李东扬猛地惊醒。

窗外月亮正对着他,温柔的光线穿过桦树林投进他眼睛。

他看向床上,狄然不在,他连滚带爬跳下沙发拉开卫生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李东扬心里瞬间被无法形容的凉意注满。

值班医生对狄然不在房间的事情浑然不知。

走廊顶灯明晃晃的,他神色慌乱,刮遍脑海想了一圈狄然或许会去的地方,可狄然来了这里以后根本没有自己出过门。

她成日待在房间,出去也是和他一起,他一时竟然想不出要去哪里找她,只能僵硬着手脚茫然无措站在原地。虽然她平时很少和人交流,但这里是心理疗养的地方,那么多病人里,万一也有疯子盯上她呢?

平静的空气在他的感知里处处充斥着不同寻常令人恐惧的因子——熟悉而绝望,他曾在四个月中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日夜里无数次尝过那味道。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惨烈的猫叫,他身体一颤,迅速跑出去。

肥皂不知道是被弄得痛了还是爽完就跑,四只短腿扑腾得飞快跑来跳进他怀里。

护士提议:“给她打个电话试试。”

李东扬急得昏了头,连忙掏出手机,狄然手机的铃声响起,仿佛就在耳畔。

对面接通,李东扬声音颤抖:“你在哪儿?”

——

狄然远远看见李东扬朝这边走过来。

她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粘着的草叶:“你睡醒了?”

夜色很沉,李东扬身影背着月亮,面容晦暗看不清表情,狄然和陈医生轻声说了再见,打算和他一起回去。

李东扬站定,看了看陈医生,又看了看她。

气氛很古怪,陈医生皱起眉。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

李东扬脸色冷峻得像块冰,眼睛猩红跃动着寒意的光。

他不待狄然反应,抡起右手给了她脸颊狠狠一巴掌。

他毫无留手真打,狄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她第一次挨他的打,被打懵了,足足用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嘴里蔓延起血锈的味道。

李东扬站在面前,诡异的气场把柔软的晚风都冻僵了,仿佛平静的夜里混进一只猛兽,将祥和气氛击得粉碎。

狄然手掌抚上麻木的脸,看着他掩饰不住愤怒和暴躁的眼睛:“为什么打我?”

李东扬转身就走,不打算给她解释。

狄然下意识要追,被陈医生拉住:“你先别过去,他情绪不太对。”

狄然也觉得李东扬不对劲,但没多想,她下意识要挣开陈医生:“没关系,我了解他。”

陈医生执意拉住她:“他最近一直这样?”

狄然愣住:“什么?”

“我是问他的情绪状态,你来这里已经三个月了。”陈医生指着李东扬的背影,“他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你不觉得他越来越不对劲吗?”

狄然还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陈医生不打算卖关子,直接问:“他以前会打你吗?”

狄然垂下眼,趁她思考的功夫,陈医生又说:“他最近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我见过很多次他对你吼。”

狄然不确定:“他以前……脾气也挺差,他一直这样吧?”

她这话说得不自信,陈医生不提还好,一提她也恍惚记起李东扬最近的怪异之处。

——他对她不耐烦、摔门、还打了她。

她想了想:“他可能是气我固执,他不喜欢我想他。”

陈医生:“你别多想,也别替他找借口,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最近的状态是不是有些反常。”

狄然问:“什么算反常?”

“所有都可以,你能想到的。”

“做噩梦算吗?”狄然回头看了看。

李东扬没有走远,他站路边,脚一下一下用力地踢在那个放民谣的小音箱上,脸上表情阴鹜,沉不见底。

“他最近常常做噩梦,醒来的时候出一身冷汗。”

“情绪喜怒无常,上一秒好好的,下一秒就生气,对我很不耐烦。”

“他每次做梦醒过来,看我的眼神都不太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有些不像他。”

狄然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吗?”

陈医生问:“你失踪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他后来有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狄然不懂他的过激反应是指什么,但她忽然想起敬阙智,那天她因为窒息而不曾看到画面,只能感受到李东扬一手腥热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她脸上。想到这些,她眉梢微微蹙起。

陈医生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斟酌措辞:“ptsd不仅会在经历者的身上出现,有时候目击者、参与者都有可能产生这种症状,它往往会在创伤后的几个月内慢慢出现,暴躁、易怒都是正常的反应。”

狄然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陈医生连忙安抚她:“这是我的职业习惯,请你别介意。”

“他也许只是正常的情绪波动和夜间多梦,但我建议最好还是做个检查。”陈医生面色复杂看向李东扬,“他可能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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