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狄梦将狄然接回家里,请了专门的医生照顾,她的房间定期有人打扫,和以前一样摆设味道都没变,不过比以前多了照顾她衣食起居的护工和保护她安全的保镖。
狄然除了虚弱和精神不济外看不出别的不好,平日和人说说笑笑,可一个人的时候却总是安静地发呆。
她原本是个话多聒噪一刻都停不住嘴的性子,但被囚禁的几个月里几乎没有人和她讲话,开始她常常在夜里对着床板自言自语,说说笑笑,假装天花板是陆川,偶尔还会骂人和撒娇。
后来时间长了,她就不再说了——不管她说再多,都不会有人给她半点回应。她开始发呆,盯着天花板或者面前黑黢黢的墙壁,看着看着,就像陷入了黑暗中嗜睡巨兽的幻境,半梦半醒,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哪怕现在她也常常感到怀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离开了那里,或者眼前正常的生活是场有天会突然惊醒的梦。
刘姨是个热闹的性格,狄俊华怕狄然闷得慌,特意找了一个喜欢聊天的阿姨,她滔滔不绝,从家长里短说到天文地理,狄然喜欢她,别人说话多了,她只需要安静听着就好。
安静听话不费力,不需要装作开心和人交流。
“然然要是不生病也该读大学了吧?我家儿子年龄和你差不多,在政法大学读法律,高考一结束心思就不放在学习上了,又谈恋爱又打游戏,上学期还给我挂了一科。”
刘姨在擦她的书桌,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塞了一张照片:“然然,这是你男朋友吗?小伙子真帅。”
她只知道狄然生了重病需要调养,关于其他一概不知。
那是陆川和她的合照,夏天时他陪她去海边在细软的银沙滩上踩海浪。狄然跳到他背上让他背着,请路过的人给他们拍照片。照片上狄然趴在陆川背上搂他脖子,陆川被她咯吱的痒,在照片上留下来笑模样。
狄然没作声,她靠着床板,盯着被子上草莓的花纹出神,刘姨以为她不想说话,就没再吵她。
狄然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阿姨,我想吃馄饨。”
刘姨将抹布收起来,笑笑:“成,我给你做。”
——
狄俊华和狄梦是一起到家的,同行而来的还有张远。今天是平安夜,狄然过生日,他和狄梦下班后特意去蛋糕房定了一个hellokitty的生日蛋糕,还买了许多她爱吃的零食和水果。
狄梦看到刘姨在厨房包馄饨,问:“都这个点了,做馄饨给谁吃呀?”
刘姨冲楼上努嘴:“然然嘴馋。”
狄梦疑惑:“马上就吃晚饭了,她这时候吃什么馄饨?”
她说完笑嘻嘻地和张远咬耳朵:“我录了李东扬给她唱生日歌的视频,先拿去给她看,你去做饭吧。”
狄梦上楼敲狄然的房门,里面没应答,她以为狄然睡了,于是回到下楼帮张远一起做饭。晚饭做好后她又去敲门,依然没回应,她拧了拧门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狄梦心里一跳,有不好的预感:“狄然,你在干什么?你不说话我砸门了!”
屋里依然没有回应,她下楼去大厅拿备用钥匙。
狄俊华正在和张远喝茶,见状问道:“怎么了?”
狄梦:“然然房门打不开。”
狄俊华一听立刻起身上楼,他用钥匙开门,房间一片漆黑,只有卫生间亮着灯,狄俊华刚要打开卫生间的门,屋内传来一阵要把心肺呕出来的痛苦的声音。
他的手僵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然然?”他试探敲门,里面安静了,没人给他回应。
狄然跪坐在马桶前,面色苍白如纸,眼眶因为呕吐过度而泛着湿润的红,开着浴霸的屋子又暖又亮,她却冷到每根脚趾都在颤抖。她不死心地盯着照片上人英俊的脸,不出片刻,又抱着马桶一通狂呕,中午吃的饭,下午喝的水,连着胃里的酸都被她吐得干干净净。
她吐了一晚上,已经没什么可吐的,喉咙撕裂,最后吐出一滩红惨惨的血水。
狄然双目涣散,怔怔地坐在地上。
她无法抑制身体的本能,像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敬阙智寒凉的声音响在耳畔叫她睁眼,身上滚过并不存在的电流,她头皮发麻,骨节发酸,神经里的疼痛难以抑制。
她从没对别人启齿过的恐惧和痛,和陆川的模样交缠在一起,让她扯不出也分不清。
胃里像火烧,喉咙像火烧,只有心像冻在冬天屋外的铁栏杆上,碰它一下,先簌簌掉下来一堆积雪,然后黏连着皮一起剥落,里面血红的肉发僵发烂,在寒冷的天气里冻成一颗冰凉的肉球。
陆川的照片被她攥在手里,她没勇气再去看一眼。
狄俊华打开门,狄然眼里糊上一层模糊的光。
朦胧间,她听到男人的声音,转过头去,是张远握紧狄梦的手,所有人都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本来不想哭,可在此时此刻,忽然抑制不住心里痛彻心扉的绝望。
她也曾经无数次幻想,也曾在夏蝉鸣鸣的夜里和陆川规划未来,她也想陆川这样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站到她的家人面前,也想被所有人认可他们的爱情。
可现在,她所有的愿望都变成了奢望。
她垂下眼,破碎的目光黏在睡衣前襟的毛绒领子上,毛绒领子蓬蓬松松,慢慢变得潮潮粘粘,上面的绒毛凝结在一起,湿湿地分成一簇一簇的小团。
狄俊华弯腰将她抱回床上,狄然安静像一只鹿,她睁着眼,眼泪无声地向外淌。
狄俊华坐在床边,手贴着她毛绒绒的后脑。
他将她的头轻轻贴在怀里,声音哽咽:“我答应过陆川,以后不会阻挠你们。”
“他信任我,我却没保护好你。”
“然然,对不起。”
狄然埋在他胸口,肩膀颤抖,她开始是无声地哭,渐渐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呜咽。
再渐渐,她控制不住,抱着狄俊华的脖子,哭得声嘶力竭。
——
那年冬天冷而漫长,狄然一步没有踏出过屋子,她成日躺在床上,除了睡觉就是发呆,从不主动说话,日复一日都是疲倦的模样。
狄梦要带她出去走走,她不想去。刘姨自从上次翻出那张照片惹祸以后安静了很多,她不敢再乱动狄然的东西,话也说得少了。
窗外又下起了大雪,今年的雪格外大,城里因为暴雪交通瘫痪,中小学停课一星期,换作以前她一定兴奋地满世界乱跑,去打雪仗和堆雪人,可现在她动都不想动,就算她想,也没有人可以陪她玩。
刘姨在浴室替她清理浴缸,她放在一旁的手机打进来电话。
那首铃声狄然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刘姨出来接了电话,挂上后,狄然轻声说:“我想听听那首歌。”
她很久不说话,突然开口将刘姨吓了一跳,她连忙调出播放器,将手机放在狄然的床头单曲循环。
【我曾爱过,也失去过,尝过爱的甜与涩
摆脱命运的捉弄,我知道我要什么
有一份难言的感动,用所有情绪融合
何必再无谓的思索,这世界有什么好值得
如果没有你——】
狄然沉着眉眼,记忆转到去年某一个雪夜,李东扬的车载音乐里播放过这首歌,难怪听起来熟悉。
【我眺望远方的山峰,却错过转弯的路口
蓦然回首,才发现你在等我,没离开过
我寻找大海的尽头,却不留蜿蜒的河流
当我逆水行舟,你在我左右,陪着我走】
……
刘姨见她倚在床头发呆,试探地问:“要不要看书?”
她的书架很久没动,如果不是刘姨每天清理,上面早就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垢。
狄然点点头,刘姨又问:“看哪本?”
狄然说:“随便。”
她其实不想看书,但摆在面前让人觉得她不是在发呆也不错。
刘姨真的随意抽出一本递给她。
狄然接过来,是李东扬初二那年送她的《呼啸山庄》。
她不由笑了,刘姨以为她喜欢,关上房门让她一个人安静地看书。
狄然将书放在床畔,头靠在床头,打算睡一觉,
【我太富有,因为爱满足了所有
生命中每个漏洞,你都用真心补缝
rightnow,就从这一刻,我要拥你在怀中
给你加倍的温柔,为你唱一首专属的情歌】
……
音乐不停回放,她听了一会,又觉得睡不着有些无聊。
她想了想,拿起那本书,翻开第一页。
——
大雪在夜里停了,刘姨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房间寂静,偶尔有狄然翻动书页的声音,她看了一下午,一直看到暮色深沉。
外面突然腾空燃放起绚烂的烟花,狄然向窗外看了一眼,又缩回软绵绵的被子里。离过年还有好几天,不知道谁闲得无聊这时候放烟花,那烟花不停地响,离她极近,听得她心脏不舒服。
她又抬眼向窗外望去,一下愣住。
那串璀璨的火星在夜幕里排列组合成一条炫美的英文字母。
【happybirthday】
她放下书起身到窗边,庭院里的积雪很厚,李东扬站在她窗户下面戴着一副棉手套堆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大衣,裤子上沾满碎雪,比狄然两个月前见他时气色好多了,也没那么消瘦,他像是有心电感应一样,转头看见狄然站在窗口。
“冷,把窗关上。”他笑了笑。
狄然指指天上的烟花,问:“你放的?”
李东扬点头:“生日没陪你,今天给你补过,烟花还有三十分钟,你关上窗慢慢看。”
狄然说:“耳朵疼。”
李东扬一愣,随即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出去,烟花停了。
狄然关上窗子。
李东扬正在给雪人滚脑袋,狄然出来了,她很久没有接触外面的空气,被冻得肩膀挤成一团。
她站在李东扬面前,安静地看他堆雪人:“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李东扬手下动作停了,冷静地说:“那几个月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让我知道是谁动了你,他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宰了他,我只后悔没当场杀了他,还让他进医院抢救。”
“两个月的牢房没蹲够?”狄然裹在羽绒服里缩着脑袋,扁扁嘴巴。
李东扬:“再给我次机会,哪怕蹲一辈子,我也会亲手弄死他。”
“神经病吧。”狄然骂他一句,转身要走。
李东扬忽然从身后抱住她,他看上去胖了点,骨头却还是嶙峋,隔着两层衣服依旧硌得狄然难受。
他将下巴搁在狄然肩头,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狄然先他一步开口:“你别和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我没去平县也会是在别的地方。他要的是我,事情总归要发生,躲不开的。”
他的话被抢了,一下子不知道再说什么。
狄然挣扎了一下:“你抱我太紧了,我心脏不舒服。”
李东扬松开手:“跟我去国外吧。”
狄然怔怔盯着脚下的雪。
“我陪你治病,你不能这样拖一辈子。”李东扬摸她头发,“你和陆川的事情……”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也陪你去看医生,国外很多有名的心理医生,一个不行看十个,十个不行我就带你去把所有的医生都看一遍,看好为止,我陪你。”
狄然眼圈一热,别过脸去。
李东扬将她脸摆正:“听狄梦说,你最近很爱哭。”
狄然躲不开他,又不想被他看见掉眼泪的样子,只得扬起脸怼他:“你不是不要我了?我生病关你什么事,现在备胎都流行做全套了吗?”
李东扬静静看她,伸手抹了抹她的眼角:“狄然,你可能搞错了,就你现在的处境而言,你没资格说我说这种话。如果我不在了,想想你会不会哭。”
他话音刚落,狄然猛然抓住他的袖子。
她五指攥紧,指关节泛白。
“知道我重要了?”李东扬笑笑,“我开玩笑的。”
月亮投下辉明的光彩,狄然的脸本来就是不健康的苍白,在它的照耀下显得更加透明和亮,她的面皮轻薄得像一层纱,需要拼力才能压下皮下滚烫的血液和微蓝的血管。
冬夜的风很凉,李东扬脚步挪动,替她挡住风口。
“我之前说的是气话,我什么都能不要,只有你不行。”
“你如果想要,我的命都能拿给你摔响听。”
“你就当我是贱吧,我陪你去治病,等你好起来,想去哪里,想和谁一起,我都随你。”
狄然站在室外,明明应该很冷,却觉得多日来的寒冷和疲乏消失不见。
那些痛和难过似乎也变得轻了,至少这一时三刻变得轻了。
她仰头看了看月亮,忽然想起刚才书中看到的那句话。
【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
【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
——
屋子换了新主人,也是一对年轻的情侣。
狄然站在院里落满雪的合欢树下,看着女人清理缠在阳台上的爬墙虎枯藤,她一边扬着扫把,一边回头嚷嚷着骂屋里的男人只知道打游戏不管家务。
夏天晚上狄然会和陆川在阳台纳凉,她血嫩,总有蚊虫顺着藤蔓飞出来咬她,可她从来没想过拔掉它。那屋里的每一个物件,每一片墙面,甚至爬墙虎每一个叶片,她都喜欢。
女人实在没力气了,将扫把扔回屋里,男人骂骂咧咧出来,用脚勾了勾枯藤,顺着墙壁通通踢了下去。
楼梯道里钻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冲着狄然飞扑过来:“然然姐你终于回来了!你和陆川哥哥要搬回来住吗?”
浩浩抱住她的腰:“我想你了,小胖也想你,但我是真的想你,他只是想你回来给他买零食。你不知道新搬来的那两个人多讨厌,每天晚上电视机声音开得特别大,我不喜欢他们。”
狄然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上初中了?”
浩浩点头。
“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
浩浩一听,也不想她了,转身就要逃跑。
狄然拉住他的胳膊,将手里的纸袋递给他。
她蹲下身,裹了裹围巾,看着浩浩。
“然然姐,你怎么了?”浩浩在她眼神中读出了些许他现在还不明白的东西。
狄然摇摇头,轻声说:“拜托你件事情,如果你再见到陆川哥哥,帮我把这个袋子给他,好吗?”
浩浩扒开袋口看了看,里面满满的东西——几条裙子、一枚戒指、一个粘土挂坠,还有一个相机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东西。
“就只是还给陆川哥哥?”浩浩问,“不用说什么吗?”
“要说。”
雪后初晴,狄然抬眼,见合欢树上的的积雪被日光映得发亮。
她凝视了一会,觉得眼睛快要被刺伤了。
“你告诉陆川,然然姐说,别等她了。”
——
狄然走了很久,她不认路,漫无目的埋头乱走。
李东扬默默跟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垂在身侧冻红的手上。
傍晚的夕阳和霞光照进城市的内流河,泡腾着工业废水的河水沿着弯曲的河道潺潺而下。狄然站在夕阳下的桥面上,顿住脚步,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中牵引一样,落到桥对面的人行甬道上。
那里走过一个女人。女人肌肤蜡黄,衣着破旧土气,头发沾满皮屑和油垢,一眼看上去分辨不出年纪。她挺着圆鼓鼓的孕肚,步履蹒跚,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后背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的肤色和穿着的老太,用行人听不懂的方言凶神恶煞地吼她。
女人面带恐惧,小心翼翼的神色在这灿烂的晚霞之中像抔卑微又肮脏的尘土。
她坐在路牙上,解了背后的襁褓,撩起衣服露出半边干瘪下垂的乳,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喂奶。
“你在看什么?”李东扬上前,忍不住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
天边暖霞映眼,狄然轻声说:“你看。”
众生皆苦。
有人自得其乐,有人明哲保身,却没有人能游出苦海,一生顺遂。
狄然收回目光。
李东扬没有放开她的手,牵着她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