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扬站在太平间门口。
惨白的光线透过四四方方的小窗投在对面的墙上,落成圆柱形的光影,一股一股从走廊那头延续过来,李东扬站在光最暗的门边,动也不动,隔着门上的透明玻璃,朝太平间里望。
唐昕轻声说:“你去看看他吧,卓总去了以后,他一直站在那,哪也不去。”
狄然站在走廊的拐角,隔着重重光影看向李东扬。他脸色白得像雪,被漂浮在白光里的尘埃虚化了脸颊的轮廓,又被耳边碎发粘在脸颊,他看上去有些邋遢,头发黏腻,很久没洗过的样子。
狄然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眼前的场景恍惚中有些熟悉,仿佛回转到狄晖去世那一年,她也是像这样,固执地站在一扇门外。好像她再站得久一点,狄晖就能死而复生,带着他惯有的温柔的笑意,从门内走出来。
她想到这,心一阵痛。
李东扬在玻璃的反光里看到她,他没回头,凝定的目光动了动。
他透过昏暗的玻璃,与她四目相对,开口时嗓音沙哑:“狄然,我妈没了。”
狄然侧头,看他的脸,他几天没休息,眼眶下显出浓黑的眼圈,满面的疲惫快要遮掩不住。
她蓦然想起小时候,李东扬对她说过的话。
她握着他冰凉的手掌,压住声音里潮湿的黏意:“阿姨没死,你只要回家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过上一百年就能见到她了。”
李东扬转头看她,狄然朝他笑了笑:“阿姨只是去见我爸了,她一直喜欢我爸,你忘了吗?”
——
唐昕来送食材,狄然正在厨房笨手笨脚做饭。
她指指楼上:“东扬还在上面?”
狄然心不在焉把炒鸡蛋盛出来,堆在盘子里,她回头看了眼李东扬的房门,淡淡地说:“不用管他。”
李东扬回家后没出过房门,狄然送饭进去他也不吃,下一顿原样端出来。
“现在公司的事情很麻烦,卓总走了,积压了许多文件没人签字。”唐昕苦恼地说,“他再不出面,底下的人真的没办法工作了,然然,你帮我劝劝他。”
狄然捏起果盘里一颗提子放在嘴里,她嚼得慢条斯理,咽下去之后,朝唐昕点了点头。
——
房间的窗帘拉得密不透光,烟味很浓,床边的地板散落着一地烟头,黑漆漆的氛围,一阵压抑。
狄然进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风。
李东扬坐在床头,被窗外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手背挡着光,抽多了烟之后嗓音哑得不像话:“关上窗。”
狄然将那盘炒鸡蛋放在床头,看了眼中午送进来他一口没吃的午饭。
“要关你自己去关。”狄然漠然。
李东扬像是不能吹风的病人,听不得窗外的风声与鸟鸣,他站起来,腿脚发麻去关窗。
狄然手臂从他腋下穿进去,架着他拖向一边的浴室。
李东扬几天没吃东西,身体很虚,动了动没甩开狄然,被她推进浴缸。
花洒开到最大,冷水劈头砸下。
李东扬麻木的神情动了动,他蹙起眉,一脸暴躁。
他刚要说话,狄然拿着洗面奶挤在他脸上,她神色冷冰冰的:“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少抽点烟?”
李东扬倚在浴缸里,任由她小手在脸上揉开泡沫:“你管老子。”
狄然摆正他的脸,盯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细细地看:“真不想我管你?”
李东扬眉宇之间不耐烦的神态敛了敛,闭上眼任由狄然给他洗脸。
他脸色蜡黄,湿淋淋地坐在浴缸里,面无表情:“狄然,跟着我吧。”
他把“我”字咬得很重,抬起眼睛盯着狄然,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我妈没了,以后我只有你了。”
狄然听到这话心里剧痛。现在的李东扬就像当年的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她出现在面前,他就像在苍茫大海中央游到精疲力竭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她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这空荡荡的世界冷清孤寂,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她像只乌鸦无处落脚。在那些逆水行舟的彼时光阴里,如果没有李东扬在身后推着她往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
她抬手把花洒水流关小,去解他衬衫的纽扣。
李东扬把她的手挪开,像个别扭的孩子。
狄然坐在浴缸边上,摸摸他的头:“行,你自己洗,我在外面等你。”
她刚要走,李东扬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拖回来,湿漉漉的脸颊贴在她后腰上。
“狄然。”他又重复一遍,“跟着我吧。”
他用了十成的力道,抱得她骨头都痛。
狄然手搭在他环扣住她腰的手腕上,安抚性地摸了摸:“我不是在吗?”
她转过身,沿着浴缸壁缓缓蹲在他面前,与他无神的眼睛对视。
“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
李东扬洗澡出来,狄然从柜子里找出毛巾包住他头发,又把那盘炒鸡蛋递到他眼前。
他坐在床边,室内通了一会风已经换了新鲜的空气,将他之前制造的憋闷的烟味全都带走。
他动作有些僵硬,用叉子朝嘴里塞鸡蛋。
狄然在一旁扫地,她觉得屋里□□静,安静得心里发慌,于是没话找话:“我不会用楼下的锅,炒糊了好几次,都被我吃了。给你炒的是刚刚好的,好不好吃?”
李东扬嘴角粘着蛋渣,蹙着眉头:“盐放多了。”
狄然以为他瞎说,自己尝了一口,发现确实咸了。
“我再去炒一盘。”
她端着盘子要走,李东扬手一抬将盘子放在床头柜。
他仰躺在床上,木木盯着天花板,又拍拍身侧的床垫,让她上来。
狄然愣了愣,李东扬环着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狄然不舒服地动了动,被他按住。
李东扬翻身侧搂着她,将头埋在她颈窝:“别动,陪我一会儿。”
他声音黏黏的,像小孩撒娇,吐出的热气喷在狄然耳侧,她觉得痒,缩了缩脖子。
“像小时候一样。”李东扬低低地说,“我抱着你睡觉。”
狄晖刚去世那段时间,狄然脾气很差,经常乱摔东西,把来家里看她的人都赶走,就连江泠也不例外。
那个时候,她只让李东扬待在她身边。
她每次摔东西,李东扬也不骂她,还会放上新的:“你不开心就摔,摔完了我把我外公家的也带过来给你摔。”
她晚上做噩梦,梦到狄晖把她丢到一个地方,她哭着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每次一身冷汗惊醒过来大喊大叫,李东扬总会从隔壁赤着脚跑过来把她搂在怀里,笨拙地拍她的背,然后又把自己的小被子搬过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狄然想起以前的事,笑了笑,玩他头发:“都多大了?”
李东扬嗯了一声:“想抱你到老。”
狄然趴在床上,静静看着他。
李东扬与她对视良久,抬手摸她头顶碎发:“我妈这一辈子过得太苦。”
外人眼里,卓尔一生荣华,活得够本,虽然感情不顺,却从没吃过苦。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呢?没钱时人总想,有钱就不会有烦恼。而对有钱人来说,用钱解决不了的烦恼才是真正的烦恼。
“她临走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李东扬神色平静,“我想让她多陪我几年,但我不知道她那么痛苦。护工说每次化疗以后,她都几天吃不下饭,她嘴上不说还一直让她们瞒着我。她那么刚强的性子,如果不是疼得受不住,怎么会轻生?”
狄然见过卓尔和狄晖在一起时最温柔娴静的模样,也见过她为了李东扬的抚养权去李家大闹,咣咣扇了郑妮十几个耳光,她像是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眼里带着嚣张与桀骜站在那,没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与李明远离婚,走得潇洒漂亮,活得坦坦荡荡。狄然喜欢卓尔那在外顶天立地的姿态,也喜欢她私下里爽朗又温柔的模样,而这些偏偏是李明远所厌恶的,当一个女人的光芒太盛,将他遮掩掉,他心里便开始不安与惊慌——他讨厌卓尔的刚强。
“我很自私。”李东扬说,“医生发现得早,问我要不要抢救,我拿着笔,那瞬间疯狂地想在抢救单上签字。我想让她睁开眼,再多看我一眼。”
自卓尔离世,李东扬一滴眼泪没掉,此刻声音带上了哽咽的音调。
他紧紧搂着狄然:“我怎么能这么自私?”
狄然蹭他头发,感觉皮肤上湿漉漉粘着他眼角渗出的水珠。
她抬手替他抹去,指腹按在他眼眶:“换成是我,也会有一样的想法。”
“她爱了狄叔叔一辈子,却嫁给了李明远,等她离婚,狄叔叔又不在了。”
卓尔当年深爱狄晖,狄晖却娶了江泠,卓老将她嫁给李明远,那是她一生不幸的开端。
狄然印象中的卓尔总是很忙,她没有爱人,儿子也常年不在身边,只能将全部心思投在事业上。她看上去光鲜亮丽,却没一天过得踏实而舒心,等李东扬长大成年,足以摆脱李家,她本可以松一口气,却又陷入病痛里。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佛家八苦,她尝其七。
“我妈信里说,她想回滨海。”李东扬偏头,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清冷月光,“想埋得离狄叔叔近一点,年轻时做了那么多年邻居,死后也可以说说话。”
狄然点头:“好。”
李东扬轻轻嗯了声,他抱着狄然,不再说话。
听唐昕说他失眠好久,每天只睡上三四个小时,精神疲惫、面容憔悴。他今夜像是累极了,抱着狄然,不再说话,很快睡着了。
狄然抬手,摩挲他紧闭的俊美眉眼。
如果说陆川是她眼里的清风大海,是她爱着的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总和,那李东扬就是组成她内里的每根骨头和血肉。
不管年龄多大、走出多远、身边有谁,又爱上谁。她和李东扬之间总有一根打断骨肉连着筋的羁绊牵连。
他是她的亲人,甚至比亲人更重要。他像她的镜面人,每一缕心思、每一点想法、每一个眼神都如此相似。和他相处时,永远都是彼此澄澈透明,随心所欲。
李东扬心里疼痛的神经元仿佛透过那根相连的筋传导进她的身体里了,狄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心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口的痛。
月光越来越凉。
狄然从他怀里抽出胳膊,轻轻起身关上窗户。
李东扬的手机放在窗边,她想了想,拿过来拨通了陆川的电话。
陆川不接。
她坐在宽大的窗台上,着眼望向伦敦深邃的黑夜。
远处是橡树层层叠叠的树梢,她听到这无边的夜里有知更鸟在叫。
李东扬睡得不安稳,梦里喊她的名字。
她坐回窗边,见他睡衣滑下来,露出肩膀上的刀疤。
那年程耀在滨海飞扬跋扈,一时新鲜看中了年仅十三岁的狄然。
十三岁的狄然比起现在,稚气未脱,桀骜稍淡,是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的模样。
李东扬从小护她到大,为她挨打,替她打架,从不辨眼前的人是谁,也不管自己会不会遍体鳞伤。程耀要动狄然,他和程耀打架。
那是狄然至今想起来都为之心悸的事——从没人敢打程耀。
以至于程耀带着人来到李家时,一贯眼高于顶的李明远都噤声不言。
那天狄然不在,当时的情况是有人事后告诉她的。
李家人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程耀一脚一脚踹在李东扬腹部,将他踹得胃出血,吐得地板上全是血污。事后程耀蹲在地上,拿茶几上的水果刀按着捅进李东扬的肩膀。
狄然记得,那天傍晚李东扬倚着医院的病床,看着她无所谓地笑。
“还好你不在。”他用那只没事的手臂扯她脸侧的碎发玩。
狄然也想,那天她为什么不在?
如果她在,她能拿刀杀了程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