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是被一通电话叫到伦敦的。
电话是李东扬打来的，他拨通电话却不说话，狄然着急出门，没心思陪他玩沉默，刚要挂上电话，他一句嗓音沙哑的“我妈没了”，让她呆立当场，手机滑落到地板上。
机场接她的人是卓尔的助理唐昕，一个容貌与能力皆出众的华裔女孩，狄然以前来伦敦玩的时候见过她几次，知性漂亮，气质温和，她接到狄然说的第一句话是——李东扬现在很不好。
狄然上了她的车，听她说起卓尔的事。
卓尔的病虽是绝症，但坚持化疗还能有几年的活头。
但卓尔是自杀，用一把削水果的锋利的小刀划开了手腕的静脉。
伦敦街上下起小雨，一贯的潮湿与阴漉。
狄然坐了很久飞机精神困倦，她看着雨水落在车窗，顺沿着滴下条条清晰的纹路，眼前是稍纵即逝的伦敦街景。
她想起以前，那时她还小，李东扬比她大不了多少。
十年前滨海的天比现在要蓝，像被一汪浅蓝色的颜料浸染，澄澈透亮，每当狄然抬头看着天空，总觉得那是一方镜子，再深邃点，就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
第一次见到李东扬，是狄然五岁那年，她正在院子里罚站。
盛夏的午后，大院里杨树荫下一堆老人在下象棋，吵吵嚷嚷比知了声还聒噪。狄然站在家中小院里，面朝大门笔直站着，身后狄晖正在从小池塘里提水浇花，头顶的葡萄架茂盛葱密，一片油油的绿意。
“爸爸。”狄然奶里奶气地喊，“我的腿好酸。”
狄晖不理会她：“你才站了十分钟。”
狄然不开心地嘟起嘴巴。
对面是司令卓爷爷的家，卓爷爷喜欢养花弄草，院子里种了一拢蔬菜和几颗果树，狄然眼馋地看着他家菜园里的西红柿。
天气太热了，她想吃冰棒，不然退而求其次吃西红柿也行。
一辆小轿车停在卓爷爷家门口，卓阿姨回家了。
她还是上次离开那副利索的样子，一头清爽的短发，休闲裙配运动鞋，和狄然记忆里一模一样。
卓阿姨很好看，眉眼弯弯，笑起来眼睛里有温柔的色彩。狄然常在大院里听到一些闲话，她听说卓尔以前喜欢狄晖，死活都要嫁给他，可狄晖像是着了魔，眼睛除了江泠看不到别人。
卓尔每次回来都会到她家来和狄晖说上一会话，她做的饭菜很好吃，比狄晖粗糙的技艺不知强上多少倍。狄然最记得，卓阿姨上次回来带她去捉知了，她像童心未泯，一手举着根粘蝉的竹竿一手抱着她，她笑起来的样子，是狄然最想要的那种妈妈。
狄然时而想，如果卓阿姨是她的妈妈就好了，如果狄晖当年娶的是卓尔而不是江泠，她现在一定过得开心快活。
卓阿姨手里牵着一个看上去比她大的男孩，男孩长得白白嫩嫩，穿着黑t恤和迷彩裤。
狄然一眼注意到他了。
卓尔看到狄然站在门边，笑道：“然然在干什么？”
罚站是件很丢人的事，狄然还没来得及掩饰，就听狄晖毫不留情地说：“送她去幼儿园就知道打架，半点不像个女孩子，我罚她站半个小时。”
狄然年龄虽小，但自尊心极强，尤其是面前还有同龄人的时候，狄晖这样不给她面子让她很受伤。
她恶狠狠瞪了男孩一眼，以此掩饰自己的狼狈。
狄晖看着男孩：“这是扬扬？”
李东扬拉着卓尔的手，好奇地打量着狄然。
卓尔推推他：“扬扬，叫叔叔。”
李东扬声音脆亮：“叔叔好。”
说完目光又转到狄然身上了，他那年八岁，上小学的年纪，从小在李家的大宅子长大很少见到同龄人，初见狄然便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他看到狄然瞪他，有些不解：“你为什么瞅我？”
狄晖放下手头的水壶，看着卓尔：“我听说你离婚了。”
卓尔笑笑。那时狄然尚且不懂她那一笑的深层含义，只觉得她人好看，声音也柔。
“不合适的人，就别互相折磨了。”
那年李明远将小三带回家，卓尔提了离婚，双方就李东扬抚养权的问题争执不下，离婚协议一直没签成，半上不下地吊着。卓尔于是带着李东扬回了大院，把他暂时安放在卓老家里。那时李明远根基不稳，不敢和卓老硬刚，由着李东扬在大院一住就是几年。
狄晖转移话题：“带扬扬回来过暑假？他还是第一次回来长住吧。”
卓尔点头，温婉地笑：“不是，那边家里太乱，我给扬扬办了转学让他在这边读几年书，也能清净几年。”
“一小吗？”狄晖摸摸狄然的脑袋，“然然的幼儿园在一小旁边，你工作忙，以后我一起送他们上学。”
李东扬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偷看狄然，狄然皮肤很白，又软又嫩像块奶糕。
狄然发现他的注视，叛逆地甩开头发，不屑地“哼”了一声。虽然大院里很少见到生面孔，有个新朋友她该开心才对，可第一次见面就被撞见罚站，真是丢脸。她想，这个人以后不能理。
——
李东扬就这样住了下来，开始狄然尚且记得不理他的打算，时间久了就渐渐忘到脑后去了。
卓尔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虽然比不上李明远的家大业大，却也足以称得上女强人，她将李东扬带来不久就回去了。李东扬在一小落了学籍，每天清晨背着书包跑到狄然家，等着狄晖送他们去学校。
“叔叔早。”早上七点，李东扬准时敲开狄然家的大门。
狄然刚起床，嘴里塞着牙刷迷瞪瞪地刷牙，她穿着浅黄色的小裙子，扭来扭去像只小鸭子。
“先坐。”狄晖正在做早饭，“吃饭了吗？”
“没有。”李东扬脸皮很厚，“我外公说让我来你家吃饭。”
真不要脸，狄然默默地想。
刚好李东扬一个眼神投递过来，她不客气地回瞪他一眼。
李东扬爬上沙发，打开电视调出少儿频道，狄然连忙忘了瞪他，趴在电视剧前看巴啦啦小魔仙。
“扬扬。”狄晖在厨房叫，“不要让然然离电视机那么近。”
李东扬拉着狄然的小手让她坐到沙发上。狄然低头看了一眼，比照着自己的手，觉得他的手好大。
狄晖给狄然热了面包煮了牛奶，给李东扬做了面，两个孩子面对面在桌子上吃早饭，狄晖见狄然心不在焉一直看电视，擦擦手把电视台调到了早间新闻。
狄然：“！！！”
“爸爸，我要看小魔仙。”狄然抗议。
“你要上幼儿园。”
“我就要看小魔仙！”
狄晖不理她，狄然跑到厨房拿了一袋番茄酱。狄然憋红了脸拧不开盖子，李东扬接过帮她打开，狄然将番茄酱挤到嘴角，朝地上一躺，白嫩嫩的胳膊腿一伸呈大字型肚皮向上，浮夸地喊道：“啊——我死了——”
李东扬：“……”
狄晖把她揪起来，给她抹干净脸。狄然无心吃饭，狄晖在她小书包里塞上一盒温牛奶，拉她出门。
幼儿园和学校都离得很近，军区大院建在老城区，一路上林荫密布，清晨合欢花的香味四溢，狄然蹦蹦跳跳走得一点也不安分。
“扬扬。”到了学校，狄晖对李东扬说，“如果晚上叔叔来晚了，你在这里等等妹妹，别让她一个人乱晃，知道吗？”
“好。”李东扬飞快地回答，“我会保护她。”
狄然瞥了瞥他，戒备心还是很重，没有和他讲话。
狄晖走了，李东扬牵起狄然的手带她进了幼儿园。
狄然眉毛拧得皱巴巴的，一副嫌弃的表情。
李东扬将她放到中班门口，刚要和她说话，狄然甩甩手进去了。
夏日的清晨，他站在种满月季花的花坛下，盯着狄然小跑进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
狄然幼儿园放学早，但狄晖下班晚，不能每天按时接她，幼儿园里像她这样的孩子也不少，放了学统一由老师看着在院子里玩滑梯。狄然不玩，她蹲在花坛边帮蚂蚁搬家。小孩子们不喜欢她，她一过去他们就要喊她是没有妈的野孩子。
“喂！”她正趴着看小蚂蚁，冷不防身后一只肥脚伸出来把她一脚踹在花坛里面。
狄然差点被冬青的枝丫戳中眼睛，她稳住身体一不小心压死了手下的一群蚂蚁。
一个肥头肥脑的小胖墩霸道地叉腰站着，圆滚滚的身体遮住了背后的阳光：“没妈的滚出去，这一片是我们大班的地盘。”
胖墩是大班的孩子，敦实的身材看起来像是隔壁一小的学生。
狄然不理他，前几天刚被狄晖罚过，再怎么不长记性也不可能转眼就忘。她记得狄晖的话，被骂又不会少一块肉，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她默默起身，想离开这里。
小胖子用力扯住她的小辫子，猛地把她推到地上。狄然人小脾气大，那一刻狄晖的叮嘱都忘在了脑后，她小脸一冷，站起来就要回击，一个小身影突然从旁边蹿出来，一脚踢在胖墩身上。
李东扬站在她旁边，脸上神情淡淡的：“大班很了不起吗？”
他整理一下衣领：“我可是小学生，你再打她试试看！”
狄然趁机上去在胖墩肥厚的屁股上踩了两脚，踢完拉起李东扬就跑。
狄晖的道馆还没有下课，两个小孩就在路上晃荡。
“你有钱吗？”狄然停在小卖部门口，看着门口放雪糕的冰柜，眼巴巴地问。
李东扬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张五毛钱钞票。
“给我。”狄然摊手，稚嫩的小脸充满霸道，“我要买冰棍。”
“凭什么给你？”不可一世的小学生李东扬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幼儿园中班的小姑娘霸凌了。
“你早上在我家吃了饭，我爸都没和你要钱。”
李东扬想想，把钱给她。狄然进小卖部买了包七个小矮人冰块。她坐在路边吃，李东扬口干舌燥地看。狄然吃了一会，觉得这样不行，万一李东扬告状怎么办？
她转头问他：“你会告诉我爸爸吗？我打人还有偷吃冰块。”
李东扬摇头，狄然大方地给了他一块，当做是封口费。
“你叫然然吗？”李东扬嘴里塞着冰棍，含糊不清。他听狄晖这么叫过她。
狄然撇嘴：“我爸爸才能这么叫我，你得叫我狄然。”
李东扬不敢示弱：“那你也不准叫我扬扬，扬扬也只有我妈妈能叫，你叫我李东扬。”
狄然记不住，胡乱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