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回到家,狄俊华正坐在沙发前看报纸,面前摆着一杯菊花茶。
狄俊华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这样清闲坐着看报,他也不爱喝菊花茶,除非为了降火去燥。
“口渴吗?”狄俊华对面的茶几摆着一个茶杯,他向里面倒茶,“喝口茶,解解你的浮躁。”
狄然只得坐下:“陆川又告状了?”
狄俊华:“地球不是围着你转,没人会时时刻刻把心思放在你身上。”
“他以前也不是没干过。”狄然嘟囔。
“江湖事江湖了。”狄然又搬出这一套,“你们老年人不懂,他这种行为无耻。”
狄俊华眼神平和却深沉,散着不容她嬉皮笑脸的压迫的光:“江湖事江湖了?那你今天是在做什么?”
狄然一愣:“到底是不是陆川说的?”
“别用你的小人之心揣测别人。”狄俊华悠悠道,“今天的事情闹得整个学校都知道,是校长通知我的。按你的说法,你今天找陆川的麻烦是因为什么?”
狄然撇嘴:“今天不关他事,那个教导主任……”
“说你自己的问题。”狄俊华清秀的眉锁出严厉的涡角。
“我在学校玩手机,但也不能都怪我,我不知道三中不能带手机。”
狄俊华手指敲敲桌边:“你现在知道了,手机拿出来。”
狄然抓紧口袋:“以后不带了。”
狄俊华温和地说:“我不信任你的自制力,拿出来。还有银行卡和信用卡,以后每周我会给你两百块现金,算上食堂吃饭,还够你喝几杯奶茶。”
“两百块够干什么?”狄然攥着钱包,“出去唱k一晚上就要两百。”
“那就不要唱。”狄俊华温和地说,“去给陆川道歉,否则你的手机这学期都别想拿回去。”
——
狄然的座位被安排在陆川后面,靠着窗的单人单桌。
三中是老校,建在市中心繁华的沿海地带。
校址依山傍海,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榆树,叶子落尽光秃秃一片,树干上积着昨晚的残雪。越过重叠的枝干再望过去是片无垠的海湾,近处的海水是灰白色,更远一点是浅蓝色,冬季天空乌云层层,映在海面留下云影。
天气预报说,这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天气正渐渐回暖。
狄然没手机玩只能睡觉,一上午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了七八次,扰得觉也睡不好。
她手掌支着下巴,无聊地转着笔,盯着前桌陆川的后背发呆。他校服干净,书桌整洁,像有强迫症一样课本、笔记本、卷子码得整整齐齐,狄然看了一会,忽然就很熊地想把他桌面上的东西打散。
她掰手指头算了算,昨天到现在陆川和她说的话一根手指头就能数过来。
他一如既往沉默,像以前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陆川脊背直挺,供暖太足教室里闷乎乎的,他将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狄然昨天捏起来硬邦邦的手臂。
午休铃响,同学纷纷出去吃饭,张海峰和宋博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以纪念昨天一起罚站检讨的革命友谊。
狄然见陆川没走,让他们先去。
教室很快走得没人,陆川在座位上整理学生会的出勤记录表。在教室另一边的最后排,有个黄头发的女生坐着,她看着窗外,目光黏在窗户玻璃映出的陆川后背的影像上。
狄然手指掇陆川肩膀,她凑过去,身体矮了一截,下巴搭在他桌子边沿恬不知耻装可爱:“陆川,昨天对不起啊,我不是针对你,我就是想气气那个招财猫。”
她的脸横在那,陆川被挡住,没办法继续写字了,只得停下:“别给老师起外号。”
狄然小狗一样,闪着大大的眼睛卖萌迷惑他:“你给我爸说说,我在学校也没那么皮,让他把手机还我吧,我爸总觉得我欺负你,可你看,咱俩这不也很和谐吗。”
陆川冷淡地说:“我不觉得。”
狄然厚脸皮地问:“陆川,你平时话就这么少还是只有对我话这么少呀?”
陆川:“只有对你。”
狄然:“……”
安静的教室后排忽然响起一声按动打火机的声音。
狄然鼻子动了动,闻到烟草的味道。
她扭头,看见坐在最后排的女生用打火机点了女士香烟,公然在教室抽烟。
狄然最讨厌烟味,又是个炮仗性子,她站起来:“你有病吧?”
女生化着浓妆,睫毛膏涂得太多,衬得眼皮子很厚重,她嗓音冰凉:“你想死吗?”
陆川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冷气吹进来通风。
女生这才垂着眼睛,把烟头按灭在桌面上。
陆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要去吃饭。
敬敏把烟灰弹到地上,神情动作颓而无力,像株常年浸在沼泽里根系泡胀腐烂的植物。
她慢悠悠跟在陆川身后出去。
张海峰和宋博去门外小店买了两碗热米线回来在座位上吃。
狄然没吃饭肚子有点饿,晃晃悠悠过去,搓着手饿鬼一样问:“你们俩吃什么呀?”
她本来就比一般女生差点矜持,没李东扬管着更是毫不害臊,眼神直勾勾的就差把他俩的米线碗盯出洞了。她心气高,平时也不爱搭理人,但和这两个吊车尾却很投缘,看着也顺眼。
宋博推给她:“吃我的,峰哥有女朋友,男女授受不亲。”
宋博米线加了大块的五花肉卷,麻辣拌着酸醋,红油飘在豆芽间,吃起来眼泪鼻涕直流却正过瘾。
狄然大大咧咧的,直接用他筷子吃:“峰哥女朋友哪个学校的?”
张海峰笑笑:“附中,我、博哥还有小楠是初中同学,小楠成绩好,被附中全额奖学金招走的,我俩成绩差,只考上三中。”
附中是滨海最好的高中,三中虽然也不错,不过还是差着一截。
狄然好奇:“陆川他成绩那么好,怎么没被附中招走?”
“川哥是外地户口,借读生附中不收。”
狄然把筷子还给宋博,问:“这个多少钱一碗?”
“二十,加肉二十五。”宋博吃得满鼻子汗,“明天带你去吃。”
狄然算算狄俊华给的钱,觉得不能吃得这么奢侈。狄俊华老奸巨猾,切断她粮草供应,让她叫地不灵,叫李东扬也不应。如果李东扬知道她现在的处境,一定笑得肚子痛。
她想了想,说:“算了,哪吃饭便宜,食堂?”
宋博:“别提了,我饿死都不吃食堂,没见过哪个学校食堂吃饭还要刷碗的。”
狄然打算中午不吃饭,攒到晚上吃顿好的。她回座位用衣服蒙着脑袋睡觉,睡意朦胧间感觉陆川回来了,他轻手拉开椅子,狄然从衣服里探出一只眼,见他在看书。
黄毛女生跟他出去后就不见踪影,狄然心想那应该是他新女友,漂亮归漂亮,却一股社会气。
窗外传来一阵悠长的鸟鸣。
榆树光秃的枝干上立着只漆黑的鸟。
狄然偏头看着,忽然想起小时候狄晖教她背的唐诗。
他指着书页上印刷的黑白画,一句一句教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狄然缩在父亲怀里撒娇:“爸爸,我觉得这画缺了鸟。”
狄晖捏着她的鼻子宠溺地问:“你念念前面两句是什么?”
小狄然很固执:“但是爸爸,我觉得这里就应该有只鸟。”
狄晖纵容她:“那你说这里应该放只什么鸟?”
小狄然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乌鸦。”
狄晖亲她脸颊,告诉她,乌鸦是不吉利的鸟。
关于狄晖,狄然所能想起来的实在太少,因此每一段记忆她都视若珍宝。
她记得诗旁边的插图。黑白色的老图片上映着片一眼望不边的荒芜雪原,一颗落光了叶子的垂柳,带斗笠的老翁坐着渔船,停泊在湖心,天地之间一片寂静,空荡寂寥。
狄然隐隐能明白曾经她为什么固执地认为这里应该有只鸟。
——她害怕寂寞。
那种寂寞不能言说,是与生俱来伴随在骨子的东西,像脸上生的痦子,丑陋且难以摆脱。
她就像那乌鸦。
狄然看着窗外的树,心想一只乌鸦多寂寞,要是两只就好了。
她又想,一个人也很孤单,要是多一个就好了。
李东扬不是乌鸦,是她脚下的树干,是无边包容的海,是游荡在空气里温暖的风,撑着她,推着她向前走。
一只体型稍大的乌鸦从另一株榆树上飞来,两只鸟并排立着,狄然乐了。
午后的北风轻柔,她爬上椅子,想凑近看看,天际浓稠的云层在玻璃上映出浅蓝色天幕底子上的云影。狄然扶着窗框,那窗年久失修,向旁边一滑,她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凌空向外倒出去。
狄然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一只手臂拦腰抱住她,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堵在窗口。
狄然转过身,脚下的凳子却一个打滑,整个人直直摔在陆川身上,陆川被脚后的椅子一绊,带着她倒在地上。
她骑在陆川腰上,一手按着他胸,一手按着他腹。
陆川冷着脸,闷哼一声。狄然第一次和男生这样亲密接触,脸皮再厚也红了,她看了看陆川,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只是被她压得有点重,眉头微微蹙着。
狄然连忙起身,今天不知道背了什么运,好不容易站起来,膝盖骨打弯,被陆川的腿别倒了。
她身体前扑,平平倒在陆川身上,胸部正正压在陆川脸上。
狄然感受到胸脯下陆川鼻骨的坚硬触感,骂了句脏话,连忙翻身滚了下来,脸颊红得像开得最盛的石榴花。
陆川不看她,从地上起来。狄然刚才摔跤的姿势太过愚蠢,还带点滑稽,一眼看上去像是装的,别说陆川不信她是真的摔了,换成别人眼里看起来她也像是故意的。
教室同学还在午睡,他压低声音,磁性低沉,听在狄然耳朵里想抡椅子砸他脑袋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没想你感激我。”陆川拍了拍沾灰的裤腿,平静道,“你想用体重压死我就算了,但想用胸闷死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