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分别才到春末,如今转眼又是一个秋雨梧桐叶落时。
地上秋叶落下,沾水后浸在土里润物细无声。
窗前一个穿着翠色衣裳的丫鬟站在那里,往里是一个身穿了寡淡白色衣裙的女子坐在案机前,她手里握着毛笔,在一张白色的宣纸上认真写着什么。
“小丫头子们越来越懒惰了,这窗台上多少时日没擦了?落了一层的灰。”碧珠摸了摸窗台,皱着眉头抱怨道。
案机前的人没有丝毫动容,似乎没有听见碧珠说话的内容。
红玉端了热茶进来,到了花荫身边将热茶放在了花荫手边。
“奶奶,喝口茶。”
花荫这才抬起了头,对红玉笑笑,“你瞧瞧,我最近练字好看些了没?”
红玉侧身弯腰看了看,点了点头,“我虽不太懂,不过瞧着是比之前写的端正多了。”
花荫听到,仔细看了看那字儿,嘴角扬着笑。
她听何伊人的话,乖乖的在等她,正好在这等的时间段里好好练练字,等何伊人回来了,好给她一个惊喜。
碧珠走到花荫身边的小凳处坐下,“近日都城里有新闻,我给奶奶讲讲吧。”
花荫自那日出去追何伊人之后,回了家便被姬太太一阵好骂,仆人现学来的话就是,“她楼花荫真当我姬家是什么了?怎么请了她是来做小辈媳妇儿的,怎么倒似是请了个祖宗来家里供着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于是花荫回了家,就被罚了三个月不许出门,当时姬太太还要打花荫的,愣被她怀孕的嫂嫂拿着死去的姬卿说事儿。
花荫好歹是姬卿的遗孀,虽说姬太太免了她的打,但活罪难逃的。
姬府的下人都知道花荫的娘家楼家倒了,加上往日常给她做靠山的公主殿下也打仗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又失了太太的宠爱,家里二嫂怀孕顾着养胎,大嫂子代理管家也不敢真的管狠了,只因目前也不是大房当家了。
所以奴才们也可劲儿克扣花荫了,但花荫自己靠着嫁妆养活自己不难的,所以也不多在意,只是下人们不尽心伺候,倒是引了碧珠不爽利,老是找着由头打骂婆子丫鬟们。
偏偏花荫心里念着何伊人,整日都是魂不守舍的,人还在,只怕魂已经飞了。
若她肯管,自然不至于府里没人听她的话,只是花荫不说话,光碧珠教训奴才没有用。
主子都不给你撑腰,不过被骂几句,也没有被扣钱没有被打的,你要骂只管骂吧。
所以才导致三房里敢顶嘴回呛的奴才越来越多,碧珠红玉烦躁这些下人们,却更担心花荫,毕竟花荫这段时间与往日相比变化很大。
原来喜动,如今喜静了,原来不爱文墨,如今有空就看书,有空就练字,嘴里都是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夏天到了秋天又到了,越往后边儿,她越发糊涂了,人也憔悴了不少。
“你讲来,我听听。”花荫对碧珠道。
碧珠见花荫肯听,便想着法子挖掘了自己脑内的八卦。
“说是临安候的姑娘,都二十多的年纪了还没有嫁出去。近日家里给她定了门亲事,结果您猜怎么着?”
“她不肯嫁?”花荫道。
碧珠睁大了眼睛,问道:“奶奶神了,连这也猜到了。”
花荫笑笑不说话,看来是温暖将人追到手了,只是不知道那宁无双究竟怎么以一女子之力反抗家族包办婚姻的呢?
碧珠道:“说是她剪了头发,扬言要做了尼姑去。家里人不肯,她闹了好多日绝食,后来还是她老子娘心疼她,答应叫她带发修行了,这两日就要去庙里做尼姑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红玉听了碧珠的话,也有些好奇:“她们公候小姐家,也有这样的做派的?放着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不嫁,非要做了尼姑的。我瞧着不是因她自己不想,指不定有什么秘事也未可知。”
碧珠有些赞同的点了点头。花荫不好讨论宁无双与温暖的事情,听红玉碧珠二人聊了一会儿天。
下午时分的时候,外头有个小丫头子跑来说,公主府上的一个丫鬟来了,花荫身子一颤,赶紧叫人请了进来。
那丫鬟是花荫之前见过的,是之前给花荫送还过风筝的。
“可是公主殿下回来了?”花荫快步迎到了门前,紧紧拽了那丫鬟的手道。
那丫鬟吃痛,“算着日子,若打的快些估计也要回来了,不过奴婢来不是为了这事儿。”
花荫听了,脸色沉了下来,本有神的眼睛也变得失了色彩,“哦,你来是做什么的?”
那丫鬟见花荫问,朝身后招了招手,后头又是个小丫鬟跟着,手里拿了一套红色的衣服。
“之前公主殿下吩咐过,说是每季都为您做一套骑马装的,本来知道姬三爷的情况,今夏吩咐过改了白色的不要染,没想到秋日里那裁缝竟忘了这事儿。
偏这是公主府里的珍贵料子,殿下之前特意吩咐过的,如今再找不出第二匹来,所以特来问奶奶一句,这衣服奶奶还要吗?”
花荫这才想起来,原来是之前何伊人答应过给她做的衣服。
她颇有些兴趣的去看了看那衣服,鲜艳的红色,看着不该是秋日该有的美艳。
“留下吧。”花荫道。
等那丫鬟走了,花荫叫碧珠收了衣裳,闲聊了一会儿,吃饭睡觉一如往常。
第二日起来,是个大晴天。秋叶在地上摩挲着,发出“唦唦唦唦”的声音,风吹动了纱帘。
花荫照常起床洗漱,用过早点,便叫红玉拿了书来给她看,本以为今日又会同往日一样,没有什么大变化。
还没到大中午的时候,外头就有个姬太太房里的丫鬟过来说要请花荫过去。
花荫一路过去了,没想到在姬太太身边站着个宦官,花荫就有些疑惑了。
“姬三奶奶,随杂家走一趟吧。”那宦官接近了花荫,说道。
花荫抬眼看他,只见那人一张老脸上涂的煞白,又加上他阴阳怪气的腔调,倒不像个活人,反而更像一个鬼。
花荫往后退了一步,看看那太监又看看姬太太。
心想着好歹她也是姬卿的遗孀,这老太太怎么说都不该把她卖了吧?
最后,花荫知道皇帝的招数,知道自己反抗也没有用,只好跟着这位公公去了。
“公公,您知道皇上叫我进宫是什么事儿吗?”
花荫从身边红玉手里拿了二十两银子塞了过去,本以为不会出姬家的门,所以也没有叫丫鬟们备钱。
谁想那公公也不知道是嫌少,还是真的不肯收花荫的钱,只是用手将花荫的银子推了回来。
花荫心里暗觉不妙,等上了马车,她心里暗想该不会是何伊人离开了鄞都,所以何秋人来找自己算账了吧?
但是也不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要找麻烦不早就找了,何苦等到现在呢?
难不成是与何伊人有关的事情吗?花荫想到这里,心里一下紧张一下又开心,毕竟未来是未知的,所以究竟还是紧张占了大头。
下了车,进了宫殿,花荫就见到了与何伊人相似的那张脸,一张让她想恨也恨不起来的脸。
“民妇见过陛下。”花荫干脆跪了下去,她不想惹事,要是态度不好惹了何秋人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何秋人看着跪在地上的花荫,扯出了一抹冷笑,“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吗?”
花荫皱眉,“回陛下,民妇不知。”
何秋人将笑容淡去,语气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情绪淡的过分,“何伊人死了。”
花荫听了何秋人的话,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了大概有半分钟,好像是没有了方才这一分钟的记忆似的,花荫愣在哪里也没有说话。
地上的瓷砖贴在她的腿下,透过层层的布料冰冷了她的肌肤,冷的她颤抖了起来。
“陛下不要开玩笑了,公主殿下为家国打仗,您可不能在这里咒她啊。”花荫颤着声音,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看向何秋人。
“皇姐兵败了,敌军突袭,两国联合起来攻的商军,皇姐不敌。在人数上就差了人家敌方两万军,商军死伤惨重,逃回来的也只有两千军。皇姐当时被乱刀砍死,敌寇有挖心吃人的习惯,有将士力保皇姐,结果只带了她的头盔出来。”
花荫不相信,摇了摇头,握拳的手心里流出了血液,是她抠的太紧了,但是疼痛还能让她勉强撑着些理智。
不然,她就要疯了。
“她百战不胜,从来没有何伊人打不赢的仗,你一定是骗人的!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所以才故意将我叫来说的这些好叫我伤心!”
花荫苦笑了两声,怎么可能呢?偏偏她们离幸福就差临门一脚了,偏这样不幸的事情会落到她们身上?这叫她怎么相信呢!
一定是何秋人耍她的,一定是的!
何秋人见到花荫如此,眼下有些信服了花荫之前所说的对何伊人的喜欢。
但始终无法理解,男子之间也有这些癖好,但大家明白都是玩笑,谁把谁当真呢?
难道女子之间有些秘事儿倒与男子不同了?玩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也好说是真爱,也觉得是喜欢了?
在何秋人看来,花荫与何伊人相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花荫心里觉得何秋人这个皇帝当得可悲,但何秋人也有一套自己的思想,所以觉得花荫的爱情看来叫人可悲。
他伸手拍了拍,外头就来了个宦官,那宦官手上拿着个托盘,上面赫然放着的便是何伊人的铠甲,那铠甲花荫记得,是当初她见过的。
像是任何一次看的一般,这铠甲泛着冰冷的银光。
它上面沾满了血渍,花荫跌跌撞撞走到哪铠甲边,也不知道那上面流的是何伊人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花荫伸出了自己抠得流血的手,她拿手压着那铠甲,心里想着,这上面总该有一滴血是何伊人的吧?
“她走前曾以花为聘,说要娶我。”花荫颤抖着,极力遏制自己的悲痛,将话说的清楚些。
“商朝的江山,说句实话,怎么都有何伊人的功劳在。你若还当她是你姐姐,我在这儿就代她向陛下讨个旨意,为我们赐个婚吧。我不想做姬家的媳妇儿,我想死后能与她同穴。”
何伊人倘或还活着,就不会叫她有机会伤心的。
她多久没有因伤心而哭了?自从与何伊人确定关系之后,除了姬卿死的那一次,她就没有因为悲伤而再哭泣过。大多都是因为太幸福而哭的。
何秋人听了花荫的话,陷入了沉默中,因为花荫说的话,正是何伊人临行前对自己的请求。
“归来即与花荫成婚,请皇上恩准。”这是何伊人的原话。
“朕知道了,朕明日就拟了旨意。”半晌后,何秋人才答道。
外头宫人们也不知道何秋人与花荫在殿内聊了些什么,只知道花荫出来之后全身都在颤抖,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着像是吓得不轻。
她手里还拿了一个大木匣子,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她一双带血的手像是供养菩萨一般地小心翼翼捧着那匣子。
何伊人战败的消息是提前先到的密报,如今只有皇上知道,或许还有几位重要的大臣知道,但那些外头伺候的宦官宫女们可不知道这个。
花荫出了宫,一路乘着马车回了姬府,抱着那匣子失了魂。
身边姬太太和她大嫂子都有来问话,毕竟被招进宫里去可不算小事儿,还是皇帝专门只叫了花荫过去的。
但姬府众人见到花荫这个样子,也都被吓了一跳,见花荫中邪了似的,知道问不出来,赶忙请了大夫过来要给花荫瞧。
谁想花荫先回了三房,只吩咐人说要洗漱,然后一番清洗过后,手上的伤也包好了,花荫又跟全好了似的,这变化的那么快,看着还蛮吓人的。
她只说一切都好,姬府没事儿,又说皇帝过去不过跟她讲了些公主的事情,原不是大事儿。
众人一听花荫说的,也都放了心,不过还是有人觉得花荫这话听着也怪,不像是真的。但到底花荫的回答让众人踏实了。
大家各自离去,花荫便说累了,要休息。
碧珠在一旁问花荫,“那这匣子要怎么处置?里面是什么东西?”
花荫笑笑,脸色有些苍白,“不是什么要紧,不过是皇上一些赏赐,你放在这里就好,一会儿我有用的。你去与我打盆水来。”
红玉皱眉,“要水做什么?”
花荫只说:“你不要管,只打好给我便是。”
红玉碧珠听了以为她又犯痴了自不理会,花荫睡觉向来也没有叫人伺候的习惯,吃过晚饭,大家各自散了。
花荫便将之前拿来的红色骑服穿上,点了根红蜡烛,在镜旁自己画了妆,然后将何伊人送她的糕点匣子,还有四时花朵都一齐放好在身边,然后怀抱着何伊人的头盔。
她身边没有刀的,只拿了惯用的剪刀,在手上划了两下,伤口不深,便又用力割了几下。
其实割腕并不多痛的,只是鲜血溢满手的时候,看着格外恐怖。
花荫将手搁在了方才叫红玉打的水里,血液一圈一圈漾开了,花荫嘴角抿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她将头靠在了自己另一只手上。
视觉渐渐模糊了,但是听说,割腕自杀的人,往往一次割不够,说不定还要再来一次,但是她觉得她割的够深了,应该没问题的。
花荫觉得自己的意识逐渐变得不清晰起来,她将眼睛轻轻合上,想着能快点儿到黄泉与何伊人同死的。
“你不要急着喝孟婆汤,我就来了。”
就在她快要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似乎听到了远远传来了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
“花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