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外朝使节的宫宴如火如荼地筹备着,御膳房拟定菜肴明细开始购进材料,而礼部则制定礼乐歌舞,紧锣密鼓地选拔伶人。这本是喜事一件,但是随着北幽使臣来京的日子逐渐接近,陶晚凉敏锐地感受到傅南艺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
他近几日更加粘人了。
每日除了太傅授课期间他会在南书房面见朝臣,其余时间几乎与陶晚凉形影不离。这也便罢了,偶尔不知哪一句话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就开始炸毛抽风,连亲带吮拿小女皇当磨牙棒,前天她耳尖都被他咬破一块小薄皮。
气势沉稳端庄的摄政王,在女皇面前明明每日满脸都写着“快来哄我,我有小情绪了”,可每每问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他却又不说。
垂眸沉默不语,深沉气质上横添一丝忧郁,仿佛糟了天大委屈却又不能说。
陶晚凉恨不得把他当五妹妹般哄着,就怕他一个想不开,又搞出些幺蛾子,不禁日日感慨,她家这位撒起娇来,可真是比红颜妖姬还要命。
这不要向着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呸,王爷笑的方向发展了么……
陶晚凉被他磨得快神经衰弱,不得不跑去向母后汲取经验。
今日陶婉婷下学早,卫太后正在喂她吃荔枝,听见太监唱喏着“皇上驾到”,慢条斯理地又剥出几枚莹白果实,放在青瓷碟里。
陶晚凉走进院中,眼见石桌上荔枝,眼皮狠狠一抽,倒还是佯装出理直气壮样子,坐在母亲身边抱起婉婷一起吃。
一时静心殿里除了松风阵阵,鸟叫虫鸣,无人说话,分外宁静。
太后气度沉稳,小女皇终于还是没坐住,她拈起一颗荔枝喂到五妹妹嘴里,戳着小丫头鼓起的腮帮子,皱着同款小脸同母亲叙说烦恼:
“母后,傅南艺最近越来越难哄了。”
卫太后闻言一声轻笑,身边正伺候的山影不可思议瞪大双眼,心说向来从容矜持的傅大人,现在和皇上私下里相处原来是这般模式。
和公主幼时倒反过来了呐。
“母后,您别笑了,我都快愁死了。”
陶晚凉托着腮哀声叹气。
卫太后觑过女儿一眼,忍不住提醒道:
“再过两日,北幽三王子阿斛律就要进京了吧?”
陶晚凉在心中默默盘算一下,确实没错,可叹她最近因为应付傅南艺而焦头烂额,居然没注意与阿斛律见面的日期已经这样近了。
见女儿恍然大悟,卫太后心下了然,这傻姑娘还没注意到她家郎君的目的已经悄悄达成一半了。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傅南艺,哪还有地方惦记下旁的男人。
卫太后又剥开一颗荔枝,状似随意地提点道:
“去年阿斛律来访为你父皇贺寿,可是在宴会上提过对你属意。”
陶晚凉对这事印象颇深,细说起来,阿斛律那也不算当众求娶,不过是随口一句恭维话罢了。
……
去年高武帝五十大寿,诞辰宴摆过之后,举国共庆,周边各国使臣携宝来贺,龙心大悦。恰逢北幽三王子第一次来访,高武帝有心让他在女儿中挑上一挑,好结连理姻亲,巩固昭耀边境稳定。
所以他特意又多留下阿斛律几天,命冯皇后在宫中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春季花宴,宴请全京城贵女和高门青年才俊,共赏雅事。
彼时大公主早已嫁出,还未婚的适龄公主只有二公主陶晚宁,三公主陶晚凉和四公主陶婉盈。
还差半个月就及笄的陶晚凉一大早便被嬷嬷服侍起床,盛装打扮,一身鹅黄丝裙以苏绣点缀翠雀花朵,外罩珠白纱衫,头上一只点翠海棠金钗,显得少女清纯美好又袅娜动人。
果然卫贵妃携女儿到场后,三公主面上笑意温婉,举手投足端庄矜贵,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秀丽窈窕。
可陶晚凉心里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亲爹惦记起她时,准没好事。
这架势,是看她年纪成熟,该摘果了,想要把她洗吧洗吧卖了。
她打定主意今日宴中小心谨慎,坚决躲避风头,一定不能让那个三王子注意到她。
花宴在御花园中进行,春日正浓,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好时节,可满园奇花异草再艳丽,也比不过京城贵女们的身姿婀娜,脸庞娇俏。
这一方御花园中,聚集了京城爵门权贵中年轻一代子弟贵女,方便各氏族互相增进关系。公子们同交好的家族主母们问安,再携千金离去,于园中散步,赏花吟诗,抚琴游戏,放眼望去,倒也风雅得很。
而那位宴会的主要人物,阿斛律王子却一直未见人影。
在母亲身边太过惹眼,人人都知道她是三公主,上前问候的世家子越来越多,陶晚凉不耐烦,同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小心走到远处不起眼的位置。
她躲在角落里,不停张望搜索傅南艺的身影。
可努力四处打量了半天,既没有看见傅南艺,也没有看到大皇子,大概现在是在皇上跟前说话吧,陶晚凉失落地垂下小脑袋,哀叹了口气。
难得今日盛装打扮,比起那个北幽三王子,她更想让傅南艺瞅瞅。
她站在角落里一棵梨花树下,离人群聚集处很远,只有三两世族子弟和贵女在不远处抚琴起舞,欢声笑语反而衬得她身边格外寂寥。
傅南艺怎么还不来呢?
陶晚凉不死心又踮起脚尖探索一遍,正找得认真,一时没注意脚下,刚好踩到梨花树凸出地面的树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凭借自小爬树的灵敏反应,迅速一把抓住旁边树干,完美站稳身体。
身手不曾退步,小公主不禁有些得意。
然而她刚要抚胸顺气,把手收回来,却听到“刺啦”一声裂帛脆响,左小臂瞬间有风吹进,格外凉爽。
薄纱袖口刮到树皮上的小杈,娇贵布料撕裂开一大条。
陶晚凉捂住手臂万分尴尬,第一反应是向四周张望一圈,见无人注意这边,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
这要被人看见,可要丢死人了。
“如果我是你,便把纱衣脱掉吧。”
身后却忽然有一把如烈日下溪泉流淌的清朗声音响起,好生吓她一跳。
她立即回身,瞪圆了杏眼仔仔细细打量来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一身异族装束和昭耀男子广袖长袍不一样,宽领窄袖,袖口前襟还有皮革镶边。他身材高大健壮,胸襟微敞,颈上戴着松珠宝石串链,点缀着几颗狰狞兽齿,头发也不曾冠起,而是扎成一缕缕细小辫子,用松石玛瑙系在发尾。
看起来粗犷却又不失贵气。
陶晚凉瞬间便反应过来,这位应该就是那个三王子阿斛律了。
据说他是北幽可汗最爱的儿子,也是未来最有希望继承可汗之位的子嗣。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泥石流。
对方明显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打量着她,陶晚凉心中警铃大作,可一定不能被他看上,脑海中瞬间翻阅过关于这位三王子的信息。他同陶凌寒和傅南艺年岁差不几何,是典型的草原男儿,喜爱大方开朗的热辣女性,北幽民风开放,据说他帐中有过美姬情人无数,对昭耀养在高阁中的金丝雀儿并不感兴趣。
心思稍定,陶晚凉轻敛美目,垂下螓首,一副惶惑不安的娇羞样子,楚楚可怜道:
“公子怎能随意看人家的身子?”
“这可教人家以后如何见人呀!”
说完抹下干爽眼角,娇嗔般一跺脚,就要羞遁而去。
这番做作演出她自己都鸡皮疙瘩起一身,就不信恶心不到这位草原英雄小兄弟。
果然对方眉头蹙起,但浅褐色眸中却并没有如她所愿出现厌恶情绪,反而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变脸的功夫倒是不错,性子有趣。”
“要不,就选你吧。”
闻言,陶晚凉瞬间眯起眼睛,正巧身后有人说话声传来,她捂紧袖口,向阿斛律的身前偏过,借他挡住自己,阿斛律眼带笑意倾身上前,刚要继续调笑,眼神却瞬间凝固,笑意挂不住了。
有尖锐冰凉物体抵在他胸口。
是姑娘戴在头上的钗饰。
郎君风流倜傥,美人含羞躲在他胸前,在外人眼中本是一桩风流韵事,可阿斛律却笑不出来,他听到那小丫头在他耳边声音娇滴滴,语气却格外阴森地说:
“如果你喜欢哪天一早起来,感受凉风穿膛而过,就大可以试试。”
还是个小辣椒,阿斛律垂下眼睛,万分无奈地说: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们中原有句话怎样说的?君子不夺人所爱。”
“你刚才,是在等情郎吧?”
见他变回正经样子,陶晚凉收回金钗,但揉着手臂,并不答话。
阿斛律也不在意,笑叹一声,退下手上宝蓝松石珠串,递给陶晚凉:
“拿去。”
见她疑惑瞥来,他伸手拉过她那只袖口破损的胳膊,陶晚凉条件反射扬手便要打他,却见他举起手作出并无恶意的样子。随后将那串珠在她手臂上缠绕两圈,勒住撕裂翻飞的袖口,莹蓝色珠宝在纱衣下若隐若现,和裙上蓝花,以及点翠头钗相得益彰。
系好手串,正巧在不远处抚琴的贵族子弟们认出他来,收好琴纷纷走近,想要和三王子攀谈。
阿斛律笑面迎上去,路过陶晚凉身边时,满含善意小说催促说:
“快回去叫侍女给你换身衣裳吧。”
清朗的嗓音飘散在空气里,迎面而来的公子们似乎还在好奇梨花树下的贵女是谁,但阿斛律开朗谈笑着将他们引走了,只留下陶晚凉站在树下,眼光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离去。
倒也不是个坏人。
她抚上手臂缠绕的珠串,随后不再停留,返回母亲身边,叫水色带自己去换衣裙。
作者有话要说: 健气青年阿斛律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