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便是继位大典了,仪式大部分工作已准备妥当,昭阳宫也修缮完毕,预备于新皇登基之后开启使用。
陶晚凉在礼官的眼皮底下又重复了一遍大典上她需要做的事,只字不差,年过半百的礼官听完差点儿喜极而泣,说昭耀终于有一个皇室愿意听从礼法祖制了。
不能怪他这样激动,自高武帝称皇开始,皇后入主中宫,东宫储君立位……这些贵人总是要弄出些幺蛾子,叫礼部将各种仪式流程修改再三。后来每次一有大活动,礼部尚书的头发就像春夏季京城贵妇们怀中的猫儿一样,一梳即落。
现在风一吹,头皮就很凉爽。
礼官欣慰离去汇报工作,陶晚凉可算得了空闲,估计明日开始就没有自在时间了,便想最后一次,在后宫中闲转一圈。
如同小时候那样。
朱红高墙将宫内与外面广阔天地分割,却是陶晚凉整个童年最熟悉的样子。如今十多年过去,墙外京城里的酒肆茶楼、客栈杂铺换了一茬又一茬,甚至还有新开起来的花船画舫,街上人声喧嚣,一日比一日热闹。
而这昭耀皇宫中,十年如一日,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一道道宫墙,沉默注视着宫内这些尊贵主子们的岁月流淌。
除了水色,陶晚凉身边没带其他宫人,她像小时候那样,从云隐宫出发,习惯性先去往傅皇贵妃的春露宫。
这里如今是有些许变化的。
大皇子死后,傅皇贵妃哀伤过度,整日闭门不出,陶晚凉听说前日二皇姐有从夫家进宫探望,见母亲苍凉度日,悲痛欲绝,便差人向摄政王禀告,带母亲回老护国公府上小住,傅南艺同意了。
往日里花团锦簇,一切用度极尽奢华精美,从不缺后宫嫔妃拜访的春露宫,如今宫门紧闭,看起来安静又萧条。
此间主人的万般骄傲与荣耀,已经随着逼宫失败和大皇子身死而远去了。
幼时陶晚凉总是撅起小腚从砖缝里偷看,院内皇贵妃时常叫来单薄少年,不论寒暑雨雪,命令他跪在冰冷地面,一跪就要几个时辰,打骂着逼他一遍遍重复那些磨人尊严的话,那幅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陶晚凉不禁思索,如果当初傅皇贵妃能对自己的侄子稍微慈爱一些,今日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然而再转念想想傅南艺那副深沉心思,她也又说不准了。
见她半天只是怔怔地注视着春露宫门,想起幼时三公主总爱溜来这里偷看,水色出声询问道:“皇上……可要进去看看?”
陶晚凉倏然回神,淡笑着回道:
“不用了,再没有来这里的理由了。”
春露宫无主,陶晚凉突然想起她的五皇妹陶晚婷,小丫头今年应该六岁了,如今皇贵妃不在,也不知送到谁宫里,便问起水色。
“回皇上,五公主如今身边只有宫人照顾,皇太后怜她年幼,昨日就先接到静心殿了,说闲来无事,先让五公主在跟前教养。”
陶晚凉即位后,亲母卫贵妃便荣升太后尊位,但是中宫之主冯皇后作为皇上嫡母亦是皇太后,依旧住在和安殿,只是动静比以往安静多了,前几日也仅仅是差人问陶晚凉有无什么需要置办的,平素就吃斋念佛,说要为先帝祈福,并不怎么露面。
表面上风平浪静。
陶晚凉听说是母亲将晚婷抱走,盘算着大典之后安稳下来,便去母亲那里好好坐坐,也探望一下小妹妹。
说起五皇妹,就不能不想起她的生母,常妃。
那个接连痛失两子的可怜女人。
如今冯皇后和傅皇贵妃两败俱伤,也不知她能否欣慰一些了。
陶晚凉决定去看看。
启步前行,穿过一条柳荫宫道和月亮门,就是常妃的秋水宫,哪怕宫中动荡巨变,门前依旧有侍卫看守,怕里面神志不清的主人冲出来惊吓到贵人。
院中不时传来不知是大笑还是嚎哭的声音。
侍卫远远见皇上到来,俯身行礼,面有难色禀告:“不知皇上今日驾到,里面常妃娘娘……还未梳洗装扮,若今日接见,恐会惊到圣上,这……”
水色心领神会,立即低声提醒说:“皇上,要不咱们隔日再来?叫宫人给娘娘收拾一下。”
宫里人的手段陶晚凉再了解不过,对一个行为癫狂又如进冷宫的疯妇,能有什么好态度,多半常妃还会挨打,便摇摇头,轻声命令侍卫:“开门吧。”
秋水宫里已经不是五公主刚出生时那番整洁光景。
陶晚凉记得常妃爱吃葡萄,犹嗜酸涩味浓的,高武帝曾命人在秋水宫南面墙角为她架起一片葡萄藤,一到夏季便郁郁葱葱,翠色可人。
那时候陶晚凉每次来吸过小妹妹,总要顺手偷几粒葡萄吃,还差点被蜜蜂蜇,四皇子得知她喜欢,还特意叫人剪下几串给她送去。
其实她讨厌吃那么酸的,她喜欢的是傅南艺送来的西疆所产深紫甜腻的大葡萄,摘秋水宫里那些,只是好奇又觉得好看。
如今,已逝时光中那片碧绿鲜嫩的葡萄藤早已枯萎,只有干黄色的枯藤还稀稀疏疏纠缠在架子上,仿佛不甘心就此死去。
院中杂草丛生,万分荒凉。
葡萄不在了,为她摘葡萄的人也不在了。
四哥……
那个腼腆又温和的少年,是陶晚凉幼年记忆中,除了母亲与傅南艺之外,最喜欢的人了。
……四哥的死,到底是谁做的呢?
陶晚凉幼时不懂,只道四哥倒霉,围猎遭遇意外就这么去了,还哭泣了好久。
傅南艺收到消息,于繁重事务中挤出时间,进宫哄过她好多次,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轻拍着后背,温声细语。
年幼的三公主趴在他肩头,哭得万分伤心,吸着鼻涕问他:
“傅南艺,四哥……为什么会死哇?”
高挑青年双臂健壮有力,抱着小公主的怀抱安稳如山,仿佛能为她挡去一切风雨。傅南艺目光悠远望向皇宫主殿的方向,面容不辩情绪,声音很轻:
“因为他生在错误的地方。”
见惯后宫尔虞我诈的小公主似懂非懂,哭得更难过了:
“那有一天,我也会……像四哥一样吗?”
傅南艺将目光转落回陶晚凉身上,沉默良久,慢慢将抱着小东西的怀抱收紧,许下沉沉誓言:
“不会的。”
“奴才就是赴汤蹈火,也要护殿下平安长岁。”
……
“啊啊啊!呜呜哈哈哈哈——”
忽然有尖锐的女声从院子另一边角落传来,抬眼一望,只见常妃头发披散如稻草,衣裳破旧凌乱,面上污浊不堪,张开双手就要向陶晚凉扑来。
水色一声娇喝,门前侍卫立即冲上来压住疯癫的常妃,女人被扑倒在地,还不断伸出沾满灰渍的手往陶晚凉的脚边乱抓,在砖地上留下一道道狰狞指痕。
“呜啊啊……霜儿——”
水色想拉起主子躲开,却见陶晚凉蹲下.身,握住那双肮脏的手,轻声说:
“我不是四哥。”
“常妃娘娘,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陶晚凉,五妹妹出生后常到这里来找四哥玩耍的。”
常妃依旧伸着双手,抬起满是灰土的脸,睁大眼睛,眼珠却没有焦点,良久,干裂嘴唇迟缓张开:
“温阳……?”
陶晚凉点头,“对,云隐宫的三公主。”
常妃眼神迷茫,似乎在回忆,也可能并没有恢复神志,忽然甩开陶晚凉的手,用力挣扎起来,尖声高喊:
“你们都要害我的孩儿,皇后!还有皇贵妃!我要亲手掐死你们这些贱.人——”
说着扑腾暴起,利甲抓伤侍卫的眼睛,趁他捂住脸痛叫的功夫挣开束缚,又向陶晚凉扑来。
陶晚凉疾步后退,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一道暗影疾射而来,甚至带起一小阵风,打在常妃膝盖上,她登时摔落在地,又被重新赶上来的侍卫压制住。
有两个披甲侍卫走上前,一起将常妃架起,按在地上跪下。
陶晚凉抬头,门外来人果然是傅南艺。
他似乎是一路奔跑赶来的,微有气喘,几步跨过萧索院落,一把扶住陶晚凉的肩膀,全神贯注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最后伸手将她半护在怀里,冰凉暴戾的眼神落在依旧奋力挣扎尖叫的常妃身上,狠声吩咐道:“拖出去。”
侍卫得令,粗暴地拉起常妃就要退下,却听女皇娇声唤道:
“不必。”
两个侍卫停下脚步,面色犹豫,皇上有令,是必须要听的,但是……
还得看摄政王的意思。
见侍卫将目光投向自己,傅南艺单手搂住陶晚凉,眸光阴沉。
“皇上有令,听不见是吗?耳朵便不必留了。”
惹摄政王发怒可是大忌,按照这位的手段,如何惨死都不知道,侍卫们哆嗦着赶忙低头应声,将常妃拉住,却不敢有别的动作了。
陶晚凉没有将这番冒犯放在心上,她拂开傅南艺落在肩头的手臂,走到常妃面前,凝望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四哥的母亲,轻声告诉她:
“皇后和皇贵妃都没有成功,大皇子和太子逼宫之夜也身死了。”
“娘娘,放下吧,四哥不会愿意见到你这般颓靡样子的。”
听到她的话,不断神经质摇摇晃晃的常妃忽然定住身形,转脸将眼睛紧盯住陶晚凉,眼珠焕发出奇异色彩,喃喃问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
陶晚凉点头。
“哈哈哈——”
常妃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沙哑又无比快慰,回荡在芜秽满园的秋水宫中,冲破这座囚禁她六年的院墙,也冲破自二儿子死后,她因为无限追悔和憎恨而为自己心中套上的枷锁。
这位先帝曾经最宠爱,命运却又最凄惨的妃子无视宫规,在天子面前放声大笑,然而主子无令,无人敢上前阻止。
女皇面上沉静如水,并无不悦。
而摄政王不知为何,只是出神盯着自己的手臂,目光黑沉得仿若滴墨。
常妃畅快够了,低下身子边笑边喘.息。
陶晚凉静静注视着她,向侍卫吩咐:
“把原来伺候的宫人赶出宫去,遣几个伶俐听话的过来,以后秋水宫的吃穿用度不可怠慢。”
“宫门外不必再落锁了。”
侍卫领命而去,马上便有新的太监宫女跑过来,扶起常妃,要带她去沐浴梳妆。
已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陶晚凉叫住水色,向院外走去,忽然听到常妃叫她。
“温阳。”
陶晚凉回头,见常妃被太监扶着,阳光下眸色平和安宁,站在殿门前,用口型对她说:
“小心傅南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讲四皇子到底怎么升天的
不会虐啦,我这么甜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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