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凌寒初闻他的话并不知晓傅南艺说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从傅南艺手中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脑海中飞速闪过他能想到的绝世宝物,惊慌下口不择言胡乱猜测着:
“……什么明珠?是国库里那颗南海紫珠?南疆上供的皎月银珠?……难不成是父皇从海外得来的稀世夜明珠?”
眼见傅南艺嘲讽的笑意越来越深,他额上冷汗如瀑,急切地安抚道:
“……别说什么珠子,不管你要什么宝贝,孤都给你!孤给得起!”
乾明殿宫门外旭日初升,披散万顷霞光,傅南艺背对着宫门,面容却在日光阴影下越陷越深,恍若一直在黑暗中蛰伏着的恶鬼将出。生死关头,陶凌寒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瞪大双眼。
傅南艺的掌上明珠,他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上,却求而不得的宝贝,是他的三皇妹温阳公主啊!
瞬间福至心灵,陶凌寒大吼:
“孤知道了!是陶晚凉对不对?!”
发觉傅南艺逼人夺魄的视线略有松动,陶凌寒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攻下傅南艺的突破口,狠狠松下口气。
他傅南艺再如何磨牙吮血,也不过是父皇养的一条狂犬,既然是狗,就都会有能拴住他的链子,这场对弈,他赢定了!
陶凌寒喘息地笑着,煞下耐心循循善诱:
“南艺!哈……自我开蒙后你便被父皇选为伴读常在我左右,你我情同手足,一起长大,我待你比皇弟们还要亲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我昨夜联手逼落二皇子,我愿将无上权柄与你同享,你要什么我都舍得给你!”
“我不知你效忠于谁,但过了今日,我发誓可以一概既往不咎,你我还是好兄弟!”
反正傅南艺是留不得了,他说过了今日可以不再追究,那也得傅南艺有命活到明天。陶凌寒将藏在身后的手悄悄移往后腰右侧,那里别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是北幽三王子阿斛律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贴身佩戴,用作防身武器。
宝匕既出,他就要以傅南艺的血,祭他荣登大宝!
陶凌寒手指摸到匕首刀柄,两指微勾,一点点抽出,他专注凝视着傅南艺的脸,见他垂眸似在思索,继续诱惑道:
“你喜欢我三皇妹?啊,我早该想到!怎教你我至于如此地步,孤将她赐嫁于你便是……啊!”
“呃!”
他利诱的话还没说尽,傅南艺便忍无可忍般闭上眼睛,冷寒剑尖将陶凌寒抓住匕首的手腕洞穿刺破,而后剑锋不停,一路向上轻巧划开他喉间,让他再发不出音来。
“赐嫁”这两个字让傅南艺又回想起刚刚那份遗诏上,让他愤怒痛恨的一句,脸上笑容消失,他不耐烦地蹙眉,冷漠视线落在捂喉挣扎,徒劳想要止住喷涌鲜血的大皇子身上,语气厌恶地开口:
“她讨厌你,你可以死了。”
大皇子双手捂住颈间,鲜血如箭喷射,他无法呼吸,喉中发出痛苦渗人的“咳咳”声音,最后双眼圆瞪,就这么倒在血泊里,咽气了。
比他二弟还要凄惨。
高武帝靠在床头,眼睁睁看着珍视的骨肉死在眼前,而那个他曾经一根手指便能拨弄生死的瘦弱孩童,如今长成了英挺伟岸的男人,他逆光而行,面无表情向他走来,剑尖还滴淌着他儿子的鲜血。
无常索命,不过如此。
可这罗刹恶鬼是他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啊!
高武帝气急攻心,呼吸都喘不均匀,手指死死抓住床沿,依旧镇定地盯着傅南艺,嘶哑开口:
“……是我小看了你,你想要……谋朝篡位?”
傅南艺缓缓笑开。
或许在久远的过去他是有过这种想法,但早已经完全改变了。
他将被大皇子鲜血浸染的圣旨从地上捡起,玩味地拎着打量,随后不甚在意地送往烛台边,凝神注视着火苗沾染上明黄锦帛,从星火一点,不断放肆侵占,最后吞噬殆尽,只剩一团黑灰。
他肆意地笑起来,眼神癫狂兴奋。
那东西上写着让他不能忍受的话,现在消失了。
马上说出这些话的人,也都要消失了。
这样才对。
高武帝紧紧盯着他暗讳疯狂的面孔,忽然就领悟了一切。
傅南艺随意倚坐在皇帝平日里审阅奏折、拟令圣旨的雕花檀木书桌上,伸出手指拨弄龙印上的金穗,另一只手抬起示意锦公公过来。
锦公公从大皇子身死起,就一直躲在翡翠屏风后,只敢露出半边身子,浑身颤抖地观察外面的情况,见恐怖如斯的傅大人向他招手,腿都软了,半晌爬不起来。
傅南艺拨弄的修长手指一顿,眉间微微蹙起。
锦公公当即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赶忙连滚带爬跑过去。
“……傅,傅大人……”
傅南艺将他拽到案前,轻轻笑着将白玉杆狼毫笔在砚台中轻沾,然后递给他:
“我说,你来写。”
锦公公都快哭了,颤颤巍巍开始按照他说的话,重新拟起一份圣旨。
待最后要盖下龙印时,他哆嗦着回头,用无助眼神询问无力摊靠在床的高武帝。
亲儿子全部身死,最喜爱的那个还倒在血泊里,就在他眼前凉到透,罪魁祸首居然满面笑容地大喇喇坐在书案上,当着他的面假拟圣旨,此时的高武帝已经被气到七窍生烟,离死不远了。
他没有理会锦公公,而是用浑浊的眼球紧盯住傅南艺,声音哑不可闻:
“你一直……都是为了温阳!”
傅南艺不是他送给儿子的猎犬,不是大皇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他也不属于冯右相或者护国公府任何一方势力。
他是陶晚凉的人啊。
如若当初他同意把陶晚凉下嫁给傅南艺,现在这一切是否会换一副光景?
高武帝回答不出来。
他只知道,如今为了得到他的女儿,一个不受宠的三公主,这个男人居然在背后一手推动大皇子和太子斗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最后逼宫至此,将昭耀所有皇位继承人扫平,将皇子势力尽收掌中,毁掉他一辈子的心血。
仅仅就为了个公主!
“哈哈哈……,咳!……哈哈!”
高武帝仰天大笑,他觉得这发生的一切如此荒唐可笑,笑声却充满绝望和悲凉。
他半疯半癫,忽然又回光返照一般,恶狠狠嘶吼着:
“傅南艺!……你错就错在……咳,没有自己当皇帝!陶晚凉……依旧是我的血脉,这昭耀江山……还是我陶家的!哈哈……咳哈哈!”
傅南艺自书桌上轻巧落地,将刚才一直把玩的盘龙玉印随手盖在圣旨上,挥退锦公公,踱步走到高武帝床榻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为权势冷血无情了一辈子的苍老男人。
然后俯身笑着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没人知道傅南艺那天在乾明殿对高武帝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再迈出大殿时,那个前半生铁马峥嵘,后半生权势倾天的铁血汉子,睁大双眼,惊恐万状,死在了龙床上。
至此,皇宫里曾经站在昭耀皇权顶峰,将万千子民生死握于鼓掌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三个男人,一夜间全都归天了。
明日高升,当空而悬,照亮乾明殿阶前太武广场白玉石板上,那数不清的尸体与满目猩红鲜血。也笼罩在那个端立殿前,威盖四野的深沉男人身上。
傅南艺深红朝服里细密交织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烁,仿佛为他披上一件看不见的龙袍。
他仰脸眯起眼睛细细感受着,旭日娇阳投下的,那如同他珍爱的姑娘一般温暖灼人的热度。
抬眼便是万里晴空,不见阴霾。
傅南艺眉眼舒展,温柔地笑了。
……
“你不肯说实话是吧?”
见傅南艺敷衍搪塞她,陶晚凉不作停留,转身便向寝殿门口启步。
“不说算了,懒得搭理你。”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殿门口,傅南艺一把拉住她的手,手上略施巧劲,将她拽落到自己怀里,自身后轻轻抱住,宽大袖袍交叠盖在她身前,如同蛛网将猎物密密包裹。
陶晚凉身体瞬间僵住,挣扎着想要躲开他的怀抱,却根本起到任何效果,反而只惹来身后男人阵阵低沉笑声。
陶晚凉杏眼轻翻,原地放弃,就这么任他抱着,威胁道:
“傅南艺,你要再这么抽风,我可真抽你了啊!”
“嘘……”
傅南艺在她耳边轻轻呵气,激得陶晚凉浑身汗毛瞬间起立,她不自在地想用肩膀蹭蹭耳朵,却只蹭到男人温热的脸颊。
“这样不好吗?”
“如此,你就不能再说什么,因为你是公主,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之类让我伤心的话,来拒绝我了。”
“小晚晚自己来当皇帝,好不好?”
锦公公早已嘱咐好一众宫人,不许触怒这位心思深重的摄政王。于是,所有宫人恭谨谦卑低垂着头颅,自然看不见那位新上任的娇艳皇帝陛下,被摄政王笼在怀里,咬住耳尖舔.弄亵玩。
陶晚凉双颊殷红,只能在他怀中有限的空间里躲闪他,娇声愤怒道:
“这就是你让我来坐皇位的理由?”
昨夜那么大阵仗,宫内尸横遍野,搞死了高武帝在内昭耀皇室顶峰的三个男人,就为了这?
就这??!
“你有病!”
趁男人沉迷于舔.舐她的耳朵,陶晚凉回手用指尖狠狠点向他肋间,傅南艺身体反射性一缩,便让陶晚凉借机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他弯腰揉着肋骨,看到小姑娘对他竖起刚刚怼过他的白嫩中指,然后转头跑掉了。
傅南艺没有继续追赶,望着她远去的仓皇身影,缓缓站直身体,冁然笑了。
陶晚凉并没有跑远,她还在乾明殿里。太武广场上陆续有士兵往来搬运尸体,他们明面上是大皇子的禁军,实际早已听命于傅南艺的调度。
锦公公见她出来,赶忙命令宫女过来打扇遮掩,陶晚凉却挥手示意不用,站在宫门洞开的大殿中,远远望着广场上那依旧惨烈的场面。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夺位争斗自古以来便鲜有不染血色的,只不过高武帝出身草莽,孤身一人,前半生执着沙场,后半生也小心控制着各方势力而不敢随意留下子嗣,昭耀的皇子拢共四个,算是少的了,若不然,在这场皇位争斗中,波及的无辜者恐怕更多。
但她没想到傅南艺居然真的这么疯!
挑起内乱,逼宫夺位,黄雀在后收割所有敌人,一波操作行云流水,明明皇位唾手可得,却又推她一个女帝上位。
估计整个历史上,也就他一个乱臣贼子疯得这么清醒脱俗了。
陶晚凉叹了口气,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何就变成现在这样子。
她靠在殿门前,抬眼望天,思绪放空。
好像幼时第一次见到傅南艺的时候,也是这样灿烂的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