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皇城注定是个不眠夜。
外面金戈交撞声、战士嘶喊声震天,烈烈火光冲天而起,浓重夜色即使想掩盖这场血腥激烈的权力交迭,却也无能为力。
水色神色凝重地将宫中院门推开一条缝隙,只偷偷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瞧。
云隐宫的位置在后宫西北角,离激战中心的乾明殿和太武广场并不近,宫门前并无人交战,但远处却有连绵不绝的披甲将士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又有一队训练有素的增兵,从北面玄武门包抄而进,水色怕被人发现,迅速将宫门掩起,脚步急促,奔回殿里。
“娘娘,大皇子的禁军数量又增加了……”
“嘘!”怕被外面的士兵听见,山影急忙捂住她的嘴。
卫贵妃靠坐在梨花木椅上,面色如水,端庄地饮下一口茶,并不说话。
看来今晚这胜负,已经要分出决断了。
陶晚凉坐在母亲身边,手上沉稳地拿着一卷《瀚海万国志》,不动如山静心阅读,对外面这场攸关王朝兴衰的政变,并不上心。
无论今夜是二哥太子将逼宫叛乱平复,还是大哥大皇子篡位夺权成功,他们俩谁来入主乾明殿,这都不是她一个不上不下的三公主能左右得了的。
明早尘埃落定,万事自有定夺,谁坐上金殿龙椅,她这日子还是得一样过。
陶晚凉这一世生在帝王家,与上个世界不同,这次她没有接收记忆,一切都是从出生开始的。
她大概在四岁时想起了上一个世界的回忆,思念离去的爱人,镇日哭泣,闷闷不乐。皇宫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只道卫贵妃生的三公主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不论何时,忽然就蹙眉垂泪,咬唇不语,小小年纪就一副西子模样,好生招人怜爱疼惜。
但这样细腻娇弱的孩子,在宫中是活不长久的。
可事实是他们都错了,陶晚凉只是干什么、看什么都会想起顾南楼。
后来系统实在看不下去,万不得已,不知道如何操作之后,把她上一世的感情记忆淡化掉一些,最后她只记得上一世有过爱人,也知道这个世界还是有一个犯神经病的大兄弟在等着她,治愈他就可以找回她最原始的记忆。
系统出手之后,陶晚凉的状态就正常多了,最起码可以享受童年,在皇宫中逐渐长大。
她的父亲高武帝乱世出身,挥兵推翻前朝疯帝,建国昭耀,骨子里就是个崇尚弱肉强食的匪兵。
他窝里后妃侍妾斗得昏天黑地撕破脸皮也不管;膝前还健在的三个儿子为了争他这把龙椅,拼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也不在意。
如今壮年不在,重病几月,眼看弥留归天,在寝宫近距离欣赏今夜这场兵凶战危的逼宫大戏,也不知他看得过不过瘾,开不开心。
本来若无意外,冯皇后的嫡子,也就是陶晚凉的二哥,封位太子,等他爹两眼一翻双脚一蹬,接位皇座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谁教老皇帝喜欢老大呢。
冯皇后是当初随他攻城掠地,立下汗马功劳的右相嫡女,右相自诩开国功臣,中年的时候还好点儿,年老心思愈发膨胀,在朝堂上作威作福,老皇帝又不能严惩他,以避史官卸磨杀驴的口舌,眼看冯皇后的嫡子成为太子,那个老匹夫的外孙子就要接手他打下的江山了,他心里万分憋屈。
自然得想办法搞搞事情。
陶晚凉的大哥,也就是大皇子,是傅皇贵妃所出,性格狠辣冷厉,野心勃勃又行事果断,简直就是年轻时老皇帝自己的翻版啊,这大儿子不疼疼谁去。
再加上傅皇贵妃其兄傅文涌,也曾是高武帝旗下一员大将,就是白瞎了他的好名字,笔杆子不会,刀杆子倒很是精通,开国后被封为护国公,子孙享世袭爵位。这娘家后方势力老皇帝也很满意,于是就有意想要废太子,扶持大皇子继位。
他暗中为大皇子栽培势力,选拔能臣忠士,甚至让傅皇贵妃发动护国公府的势力,就为了能给大儿子铺好康庄大道。
冯右相自然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子孙后代的美好江山飞了,于是整个朝野上、皇宫里,就见冯右相和老皇帝尔虞我诈啊,冯皇后和老皇帝勾心斗角啊,冯皇后又和傅皇贵妃笑里藏刀啊,大皇子还要和二皇子互相使绊啊……
再加上早早就在夺嫡中失败,不幸西去的四皇子,昭耀国的开朝历史,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后宫环境里,大概只有几位公主活得还算顺意了。
来自朝堂上和儿子们之间的糟心憋闷,使高武帝很少能注意到自己的女儿们,对她们采取完全放养政策,想起来就拎到面前稀罕一下,赐下布料首饰,大部分想不起来时,公主们就自己在后宫里,每日上完学堂,便跟随在母妃身边茁壮成长。
陶晚凉就是卫贵妃唯一的亲生孩子,性格像极了卫贵妃,安静沉稳,宠辱不惊。
其实就是她懒得掺和那些乱糟糟的关系。
卫贵妃是宫里唯一还正常的高位妃子了,她是前朝镇国将军的女儿,因为高武帝破城建国,镇国将军带兵从边疆赶回时,已经尘埃落定了,为避免士兵们性命无谓牺牲,不得以向高武帝投诚。但高武帝疑心甚重,将军交还虎符、解甲归田也不能让他安心,便派人将他的小女儿接入后宫里,美名封为贵妃,蒙受恩宠,实则幽闭软禁,以此作为牵制。
卫贵妃知晓自己的命运,从不在后妃中争名夺利,只求保女儿和自己能安身栖息便足够了,也从不教陶晚凉去争什么,母女俩文静宁和,又体谅下人,宫里侍候的奴仆都十分喜欢她们。
陶晚凉是昭耀的三公主,赐号温阳,高武帝这渣爹看似大老粗,关于权势的心思可细腻得很,表面上宠爱卫贵妃,却次次都留汤,等到四皇子降生,卫贵妃才趁他大醉后偷得一个机会怀上孩子,却因为常年落子,生下陶晚凉之后就无所出了。
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两位公主已经作为朝堂上各方势力的拉拢礼物,早早嫁出去了。
陶晚凉去年刚刚及笄,也到了适婚年龄,高武帝对她的婚姻似乎也隐隐有了安排,不知新皇上位之后,又有何变化。
不过都无所谓了,陶晚凉还是不知道这一世要治愈的人是谁,按照系统所说的,放下心顺其自然过日子便是,若皇权安排的婚姻不如意,她自有办法让驸马与她和离,还能借机离开宫里,再作安排把母亲接出去,到时天高海阔,岂不任她蹦跶。
所以,今夜这场胜负结局,她和母亲都不在意。
水色和山影被主子们的镇定感染,也逐渐安静下来,屋里燃烧着晕黄烛火,只有外面持续不断的战斗声在屋内回荡,陶晚凉看书看得累了,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天色微熹,暖白朝阳破开血腥阴暗的黑夜,将东方渐染光明,重新翻起新一天的篇章。
外面兵戎交接声渐息,逐渐安静下来。
“嚓。”
是一夜端坐未睡的卫贵妃,将手中茶杯放在茶碟上的声音。
她抬起头,目光远远望向窗棂,似乎能够看到乾明殿和太武广场的场景。
天光大亮时,先帝驾崩归天的丧钟响彻整个昭耀皇城上空,钟声嗡鸣,绵延不息,似唤生灵同悲,万民嚎哭。
但陶晚凉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钟声响起,她一下子从昏睡中惊醒,拿掉脸上的书本之前,迷茫中还偷偷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口水。
她坐起身体,和母亲一起望向窗外,听外面內侍一声声宣唤着先帝崩殂的消息,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更清醒,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地问母亲:“父皇崩了?”
卫贵妃示意水色和山影去准备丧服,换了姿势倚靠软垫,不辩喜怒地回答她:“是了。”
陶晚凉深呼一口气,浑身放松,努力克制心里的雀跃,还是禁不住小声感叹:“终于!”
随后又稍提起些兴趣:“母后,你说是大哥,还是二哥?”
卫贵妃并不说话,却自袖袍中,伸出一根柔白手指,轻轻在桌上划落一笔。
陶晚凉两手拄着下巴,眼睛依旧困倦得想重新闭合,眯眼瞧见母亲的手势,并没有什么心绪波动,小声嘟囔道:“大哥啊……那我可得小心换个处事风格了,他脾气忒无情无义。”
水色山影刚将娘娘和三公主的孝服准备好,却听云隐宫外有內侍高声呼喊:
“圣旨到!”
陶晚凉赶紧用手将眼睛撑大,又揉了揉,努力装出一幅忧思难眠、悲痛欲绝的样子,和母亲一起迎到殿外,却见来人是先帝的贴身总管锦公公。
脑中惊诧一晃而过,她刚要和母亲一起跪下身接旨,却看到锦公公上前一步扶住她,连声喊着:“使不得,可使不得!”
陶晚凉一头雾水地被他拉起来,又看到锦公公松了口气,随后打开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登基二十余载,统前朝之乱,建昭耀盛世,殚精竭虑,夙夜孜孜。今朕感召于黄天宗社,大限之日将至,因朕膝下皇子无存,遂传位于温阳三公主,保昭耀传宗社稷。念新皇年幼,立护国公傅卿为摄政王,侍左右辅导之,保邦卫国,护我昭耀长远之大计,朕余愿已尽。钦此!”
陶晚凉从听到“传位温阳三公主”那里开始,就已经大脑空白,放弃思考了。
锦公公读完圣旨,弯腰对陶晚凉行过大礼,满面恭敬笑着道:“吾皇万岁!皇上,请您接旨吧。”
陶晚凉魂游天外,似乎是身体自己在动,将圣旨接下,朦朦胧听到锦公公恭顺地对母亲说:“娘娘,您就是皇太后了,让奴才派人伺候您搬去静心殿吧,云隐宫位置太偏,可住不得。”
陶晚凉终于回神,一把拽住他的手,狠狠蹙眉,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公公被抓得疼痛,却也小心陪着脸色,不敢露出丝毫,温声劝说:“皇上,随奴才去乾明殿吧,摄政王殿下可等着哪!他会同您说明白的。”
“摄政王?”昭耀有这个官职吗?!
锦公公低眉顺眼吐出那个名字:“就是新袭位的护国公傅南艺大人呐。”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陶晚凉心脏狠狠一跳,隐隐猜到些什么,忍不住低喊道:
“傅南艺,他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