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十一点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苏醒居然看到了莫洗池。
这还是苏醒在老莫婚后第一次见到他,几天没见,莫洗池削瘦了一些,反倒显得精神。穿了件蓝色的短袖,把头从门缝里塞进来,小声问:
“媛媛呢?”
“出门收账去了,你来之前没通知她吗?”苏醒说,“进来吧,今天外面热的要死。”
莫洗池没有继续推门,而是就顺着那条小小的夹缝钻了进来,在夏媛媛的位子上坐下后说:“事发突然,我原本想见到媛媛跟她当面谈的。”
苏醒把椅子转了过来:“出了什么事么?”
“我要失业了。”
苏醒之前一直都不知道老莫是做什么的,总之挣钱不多,要不然媛媛也不会整天累死累活、像掉到钱眼里一样加班赚钱。
“因为什么呢?”苏醒又问。
“公司要倒了,树倒猢狲散。”莫洗池苦笑道,“我们公司是个贸易公司,我在公司里做销售的。今天过了年以来,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公司一直有关门的迹象。终于撑了半年,实在撑不住了,发了点遣散费,让我们另寻生路。”
苏醒心想:要是个技术人员,倒不怕失业没饭吃,一个销售----挺难。
跟莫洗池毕竟不是很熟,至少还没到交心的程度,苏醒只能用劝慰的语气说道:“现在哪行都不好做,我们厂里也是,过了年就没接到什么大订单,说不定我哪天也就没饭吃了。”
莫洗池笑笑,不置可否。
“有时候我就在想----”苏醒接着说,“我身边,周围的这些朋友里,怎么就不出一个大富大贵的呢,那样也让我抱一回大腿啊!”
老莫的表情倒是挺淡然,从桌上抽出一张面纸,仔仔细细地给媛媛擦着桌子:“我有这种朋友啊,当年的莫逆之交,后来他发达了。”
“多发达?”
“几亿身价吧!”
“咦,那你怎么没有抱你朋友大腿?”
老莫擦完桌子又开始去摆弄盆栽,说:“大家都是穷人的时候,我们都还是一个圈子的人;人家发了财,自然就有了自己的圈子,强融不进。”
“感情还在啊!”
“感情在,话题没了。”莫洗池说,“俩人再吃一顿饭,他聊的是某个之前合作的公司上市了,而我却想聊中吴哪一家的烧烤可以啤酒畅饮。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社会地位的问题,而是因为,我们日常所关心的问题,往往是发生在自己身边,跟自己有关的事件。我接触不到某个上市的集团公司,而他也不再有时间去烧烤摊喝啤酒。”
咦?苏醒突然发现,她本来是想劝慰劝慰莫洗池的;谁知道老莫好像对失业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得像她想象得那么难过,反倒被他大道理教育了一顿。
场面有些尴尬,苏醒回过身来,继续敲她的电脑。
好在媛媛适时地回来了,一推门,看见莫洗池:“嗯?你不好好上班赚钱,怎么跑我这边来了?”
苏醒只能埋着头装作没听到:老莫失业,媛媛却开头谈钱......她很想看看莫洗池的脸色,却又不敢。
“公司倒了,我失业了。”莫洗池的声音从苏醒的背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醒的心开始拎紧。
媛媛却好像没听到他的这句话,站在门口脚步都没往办公室里挪动:“吃过饭没?”
“没有。”
“走,去食堂吃饭。”媛媛说,“今天好像有糖醋排骨。”
老莫起身随着媛媛出门去了食堂,苏醒躺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两个老太婆的婚介所终于再一次给苏醒发出了相亲邀请。
晚上六点半,苏醒到达的时候,昏暗的灯光一日往常。
今晚只有一个老太婆在,这个老太太姓张,据说一辈子结了三次婚,别人都叫她张阿婆。
苏醒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于是被她拉着坐在了大厅桌子的对面,用一种审问的态度跟苏醒聊着闲天。
“苏醒,我听人说,你还报了别家的婚介所?”张阿婆眯着眼睛,脸上带着显得夸张的笑容。
苏醒瞬间有些心虚,不经意地用力捏了捏挂在肩膀上的包带:“我---我主要是父母比较着急,所以去年秋天的时候,也没征得我同意,就一连报名了好几家,这边也是那时候报的名---”
“你不用这么拘束和紧张----”张阿婆的一根银发遮到了老花眼镜的镜片上,但她毫不在意,“我是想跟你说说,我们婚介所跟其他婚介所不一样的理念。”
“理念?”
“我们是一家小婚介所,跟别的大的婚介所不一样,他们多的有好几百个,甚至上千个未婚注册会员,我们----不瞒你说,男方女方加起来只有几十个,而且还有一部分男方是离异的,并不适合你。”
苏醒诧异了,在这么一个挣钱至上的年代,这老太太跟她自己揭自己的短用意何在?
“但我们这个婚介所已经开了很多年了,而且一直经营得很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醒摇头,她觉得资源不足就是资源不足,不存在劣势反而是优势的道理。
“那些资源充足的婚介所,通常都是依靠大量的数量去让你们碰运气,一个不行,再相一个,对吧?”张阿婆笑道,“我们不一样,我们资源不足,所以才更加珍惜,也更加重视。我们会花心思在每一个会员的身上,努力地去撮合,而不是靠数量去堆积。我问你,你大概也相亲了好多次,不下几十个了,有什么感觉吗?”
苏醒继续摇头。
“相亲会让你发现一个生活的秘密,那就是,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张阿婆说,“很难存在一种,猛回头惊鸿一瞥的说法,你相亲的次数越多,越会觉得见到的这些人都很平常,但你心里却又越来越渴望遇到一个不平常的人,所以才会越来越难。”
“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苏醒不自觉地问。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自己提要求,学会给自己提要求才会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张阿婆说,“多高,多帅,有多少钱,对吧?”
“可是这些要求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你提了要求,我们帮你找到了满足要求的人,然后你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你想要的。”张阿婆说,“你有时间去慢慢修正自己的要求,也许修正到最后你会发现自己想要的是另一种答案,但好歹你要行动起来,而不是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苏醒沉默。
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出现在门口。
一米八往上,穿着一件青色的衬衫短袖,很瘦。脸是那种方脸,却是一个长方形。原本是有瓜子脸的潜质的,无奈两侧腮边的骨头太过凸出,形成了矩形的两个直角。皮肤不是很白,像是小麦色。右手拎了一个黑色的包,苏醒发现他的手很大,关节凸出得异常明显。
“你们好。”
他笑起来倒是挺好看的,整齐的牙齿又给他的颜值加了不少的分。
“这是小曾,曾鸣!这是苏醒!”张阿婆起身,“你们聊,去小房间聊!”
“谢谢。”曾鸣很客气,朝着苏醒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醒没有客气,大步向前走进了单间。
在小桌子的两侧坐下之后,苏醒毫无拖延地进入了正题:“曾先生是做什么的?”
在她的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开门见山毫无花俏,主要是因为她经历几十次相亲之后,开始逐渐怀疑,彼此客套的必要性。
“我是山西人,农村,家里的独子。父母在外地打工,我在中吴开了一家手机店。”
曾鸣也是个妙人,苏醒只问了他工作,他却把能说的都在一句话里说完了,看来也是相了无数次的亲,深知闲聊对于相亲来说无异于废话。
只是,一下子说完了,怎么进行下去呢?
这对苏醒并不是难事:“手机店?像营业厅那种吗?”
“嗯.....差不多吧。”曾鸣想了想,“我也有电信和移动的业务,帮客户办理一些宽带什么的,不过主营还是卖手机。”
“什么手机最好卖?”苏醒突然问了一句无关的话。
“苹果。”
“咦?”
“准确的说,是苹果的二手机,特别好卖。”曾鸣笑道,“收一些二手苹果回来卖,还是有利可图的。”
苏醒理清了这个逻辑,也大概明白了苹果二手机的优势所在。
“我跟你说说我的经历吧,也许这样反而更能让你了解我这个人。”曾鸣看苏醒停止了说话,或许是感到了一丝尴尬和拘束,主动说。
“好的。”
曾鸣大口喝水,完事儿又停顿了片刻,举杯的幅度过大以至于把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给挣开了,露出了极其明显,宛如深谷的锁骨。
“我其实只有高中学历,您一直没问学历,但我觉得还是要说明一下的。”曾鸣说,“上到高二我就辍学了,然后一个人从山西跑到中吴来打工。我今年二十七岁,所以十年前,我是十七岁。我的身高是后来才长高的,那时候很矮,很多企业看我觉得我是童工所以不要我,实际上我当时也确实没有身份证。我在餐馆里跑过菜,洗过盘子,也在ktv里当过服务生。混了一两年吧,我记得是iphone4大热的那一年,我开始夜里弄个小摊,在路边给人贴膜。那时候贴膜是很挣钱的,我觉得它应该算是新时代门槛最低的手艺活。一开始我纯凭手艺,贴一张膜十块钱,那简直是暴利。攒了点钱之后,我又开始卖膜,卖手机套,总之我靠着那小摊和苹果4赚到了第一桶金。白天上班打工,晚上就帮人贴膜,卖手机壳,一个月能挣一万块,我当时就觉得,有这种收入,夫复何求了。事情的转机,来自于一个城管。”
“城管?”
“对,城管。”曾鸣的表情恍惚而出神,苏醒能够猜测到,在他的脑海里一定浮现了那个城管的模样,“大高个,特别黑,白天不出来,晚上专门抓小摊小贩。我被他盯上了,驱逐了一次;我就换了个地方继续贴膜,原本在小区南门,后来换西门了。没想到三天后他又抓到我了,跟我说,下次再让他看见,就没收我的摊子;我就跟他打游击战,我弄了个新摊子,在网上买的,特别轻便,方便收拾,能够在十秒钟内收摊,抱着东西逃跑。又被他发现几次,我逃了几次。最后一次,终于被他逮到了。他没有食言,没收了我所有的东西。”
“哈哈,你到今天还恨他吗?”苏醒乐了,问道。
“早就不恨了,我很感谢他。”
“为什么?”
“摊子被收了之后,我特别心疼,也特别恨他。”曾鸣说,“因为那时候,那个小摊实在太挣钱了,短短几个月我攒了两三万。我琢磨着再弄个小摊,但是我也知道被他盯上了,风险太大。在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突然醒悟,在我们那破小区,门口一个馄饨店,一年的租金才三万块钱。我为什么不直接租个门面开个店呢?”
“然后你就开了?”
“当然,说干就干。我第二天就去询问,正巧小区外一个奶茶店关门了,地方很小,我把它盘了下来,一年只要一万块钱。然后没过几天我就收拾好一切,开张了。有意思的是,我开张后还不到一个小时,那城管就找上门来了。”
“咦?你开了店,他不会在抓你了吧?”
“他进门之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伙子,帮我贴张膜。给老婆买了个新手机,要最好的膜!”
苏醒笑了:“你收他钱了吗?”
“收,当然收,不过,成本价给他的,没收手工费。”曾鸣也笑了,“一年后,我就开始卖手机配件了,两年后,我学会了修屏,也开了一家更大的店。这几年,贴膜和修屏的生意都不好了,我就开始收二手机,然后再卖出去挣钱。今年,新开的店,我已经开始卖新手机了。”
苏醒点头,通过他的经历,她确实对他有了一个更深入的了解。看似通过手机这些年的大热遇上了好时光,可是背后的努力和拼搏,也同样不可忽视。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苏小姐,我对你可是言无不尽了。”曾鸣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您看,我们有没有继续深入了解下去的必要?”
简单,直接,也是苏醒喜欢的风格。
她的右手五指在玻璃桌面上做着循环往复的敲击动作,良久之后笑着看他:“抱歉,我觉得我们之间-----不是很合适。”
“懂了。”曾鸣说。
苏醒拒绝了他。
苏醒也没想到自己会拒绝。
至于为什么拒绝,苏醒想了想,又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