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轻咳一声:“鬼帝是上古大神,执掌六界轮回。不要以为你有那青龙就能为所欲为,你可记得九龙拉棺?那九条阴龙便是鬼帝当年亲手所斩杀的龙族,是酆都的无上功绩。”
“所以就被你画在帖子上,逮谁给谁发?”
国师被她气笑了,忍不住以手扶额,叹道:“用来威胁人皇,镇压皇室统治人间的象征而已。”
余沐沐也学着他的样子叹了声气:“还以为通过极夜找到封印和山海的联系,我就可以不必死呢。”
国师正色道:“吾方才同大萨满谈过,三日后出发去北冥。”
他详细地将大萨满的话复述一遍,余沐沐拖着腮帮子认真地听着:“就知道这人没安什么好心,骗人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国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倒是比吾想象中的镇定了许多,吾还以为你会登时冲去神殿找那大萨满清算。”
余沐沐摆手:“人家可是山海龙族青寒大人,我区区一个凡人,有什么资格护着那么强大又高贵的神龙啊?”
“吵架了?”
余沐沐点点头,撅着嘴看他:“你有没有什么画了能让人开心起来的符咒?”
“缚龙诀?算吗?”
余沐沐登时一个眼刀瞪过去,这也是个正经师父该教徒弟的玩意儿?
国师摊开双手,无奈地摇头:“那便没有了,吾是鬼,连个给你靠的肩膀都没有。”
余沐沐一把拽着他站起来,猛地给国师拉了个趔趄,他魂魄凝成的实体都险些被她拽飞出去。
“作甚?”
“我发现之前咱倆师徒感情太不到位了,危难之处显身手,徒弟带您去喝酒!走哇!鬼是能喝酒的吧,茶都能喝……”
国师被她拽着一路向前飘,一边飘一边说道:“吾是鬼,你要喝多了,吾不能背你回来。”
“行,不要你背。你就给我原地放躺,醒酒了我自己走回来。”
“你要喝多了,不准哭,吾见女人哭就烦,想抽人。”
“好说。我不哭,我给你唱曲儿。”
余沐沐本以为拉着国师喝酒顶多就跟他看自己喝茶一般,他个鬼定然不会喝醉的,没想到这两杯酒下肚,国师一向淡然的神情便先她之前染上几分醉意。
她诧异地问道:“鬼能饮酒?还能醉?”
“废话!不然上坟的时候带酒干什么?”
“那你怎么不喝酒,都喝茶?”
“饮酒误事。”
余沐沐笑眯眯地举杯:“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来走一个!”
“人在江湖走,那不能离了酒。”
“只要感情好,不管喝多少。”
……
余沐沐趴在桌子上,伸手戳着国师煞白的脸,他眼眸终年不散的幽深煞气褪去,茫然地看着自己,似是真的醉了。
她小心翼翼地抓起酒杯斟满,塞到国师的嘴边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问你个事好不好?”
国师机械地饮酒入腹:“问。”
“敞亮!您老人家给个明白话儿,你给我下的那个什么蛊,什么时候下的,到底什么用啊?”
“初见,茶里。吞……吞噬你的恐惧。”国师的魂魄紧紧抓着桌子,生怕自己一不留神飞出去,说着便大力一拍桌子:“吾没想到,你不仅没有像吾想的那样,不怕牺牲甘愿赴死,反而成了不怕吾,天天跟吾斗,跟幽魂司斗……”
“惭愧惭愧。还有什么别的副作用么得?”
“唤醒蛊虫会噬咬你的心脉,但吾向来不屑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控制人。”
余沐沐撇嘴,心说您也没少用啊,而且每次都用在关键时刻。
“那你为什么要到我梦里去掏我的心?”
国师瞪大眼睛看着她:“你为什么记得吾托梦的内容?”
“被你掏了那么多次,我还能忘了不成?”
“按说你不应记得才对,不过你是异世的灵魂,有些差池也正常。吾托梦于你是让噬心蛊吞噬你对献祭封印的恐惧而已,吾不想到祭坛上一边要挖你的心,还要一边听你嗷嗷叫。”
“心都挖了,你还管我怕不怕?”
“那是自然。”国师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君子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吾虽为天下万民要取你心肺,但吾不忍闻其哀嚎。”
余沐沐竖起大拇指:“好君子!那你砍大萨满头的时候,有没有给他打麻药?”
被夸奖的国师幽幽然从椅子上飘起来,在酒楼的包间里四下飘荡“没有。但是吾的刀很快,他死的没有痛苦。”
他轻轻笑着飘到余沐沐的眼前:“吾将来挖你的心的时候,也一定会选一把酆都最快的刀。”
青寒通过血契链接赶到酒楼的时候,地上已经散落了一堆酒坛,余沐沐一张小脸喝的通红,不哭也不闹,正乖巧地坐在那里打着酒嗝,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四处乱飘的国师。
青寒皱紧眉轻轻戳了一下国师,手指毫不费力地穿过国师的魂魄。
元昊如此狡诈的千年怨鬼,为何会在北荒的地界,毫无防备地醉到连实体都化不出来?
他掌心泛起一道淡淡的青光,余沐沐一把抓住他的手冲他摇摇头:“嗝……他……现在还不能杀。”
“为什么?”
“因为……嗝。”
余沐沐脑袋一歪,撒了手,国师像个被放飞的花灯,幽幽地四下飘着。
青寒有些头痛地看着二人,手上的青光朝着国师比划了许久,最终还是拉起余沐沐背在身上,又一把拽起国师的领子,一并拖了回去。
这一醉酒泯恩仇,三日后踏上前去北冥的征路,三名身负长弓的拓荒者在头前辨认方向,那九位神女同乘一架车辇,布开法阵,一路以咒术祈祷开路,将这极夜中的阴气隔绝在外。
余沐沐画了一道遮天阵咒,将三人的气息和声音屏蔽,和青寒讲了一遍极夜和大光明神的由来,又问他:“若真的那鲲鹏要你镇压海眼,以退极夜,你会答应吗?”
青寒毫不犹豫地点头,给她气的两眼一翻,险些没撅过去,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道:“你的族人不管了?封印不封了?”她又指着国师道,“他呢?也不杀了?”
青寒老老实实地答道:“醉酒那日想杀,沐沐不让。”
国师一耸肩:“吾徒果然还是想弑师。”
余沐沐翻了个白眼,有些头大地看向青寒:“你当真要牺牲自己,去代替鲲鹏?”
“山海封印的事,我会先和鲲鹏前辈讲明。鲲鹏是我父亲的好友,若他要求我这么做,青寒就会去做。”
余沐沐一巴掌拍到他脑门子上:“那若我不许呢?甭跟我说什么天下苍生北境万民,说什么都不许,说破天我也不许,你怎么办?”
青寒低头沉默,国师在旁插言道:“先给人灌醉,再杀。”
余沐沐一记眼刀飞过去:“你不还是好好在这呢吗?没杀你!”
她又一把扯过青寒,额间亮起冷光逼问道:“若我不许,你怎样?说实话!”
青寒顿时皱眉地抗拒,声音如蚊轻声言道:“先打晕沐沐,再镇海眼。”
余沐沐气笑了:“青寒大人,咱们之间也不必这么客气。您直接一刀捅死我,封印就解决了族人也放出来了,你也自由了,想镇什么镇什么,想救谁救谁。怎么样?”
青寒从契约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碍于国师在场不好发作,一声低低的龙吟从他的喉咙深处响起,整个马车都晃动了一下,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余沐沐瞪着国师吼:“好好一个龙!都让你教坏了!”
国师再度无辜耸肩:“干吾何事?放心,虽然你总想弑师,但吾还是会护你的。”
余沐沐从怀里掏出一张驱鬼符啪一下贴在国师的脑门子上,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再说话,我就念口诀。”
国师顶着头上的符咒,无所谓地摊开双手,车厢再度恢复尴尬的沉默。
过了良久,国师揭开头顶的符咒,塞到青寒的手里,冲余沐沐说道:“还生气?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闹了?”
余沐沐无力地摆摆手:“心累,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一个个都是英雄,都知道大义,我自私懦弱,贪生怕死,我是小人,负我,无妨。”
青寒小心翼翼地顺着血契链接轻声说道:“沐沐,青寒没有想过辜负你……”
余沐沐啪一下将肩上的小青龙虚影打散,斜靠在车厢上,偶尔看一眼四周,是死一般寂静的黑暗。
一声犀利的尖啸响彻夜空,余沐沐猛地撩开车帘,黑暗之中一道暗光闪过,登时将九位神女的车架扫得粉碎,唱诵咒术之声略一停顿,四周的阴气顿时如汹涌的墨海向车内袭来,青寒的双目顿时红了。
余沐沐飞快地和国师交换了一下眼神,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国师并指如刀划开她的掌心,飞快地在青寒的额头画下一道血色符咒,余沐沐十指掐诀,施遮天阵咒将整个马车笼罩其中。
国师身形一跃,手持散魂鞭站在九位神女身前,厉喝道:“继续!”
为首的慕嫣然所受冲击最大,她抹了一下唇角的鲜血:“拓荒者被抓走了,我等失了向导,在这极夜中无法辨认方向,根本到不了北冥!”
余沐沐从车里钻出来,站到国师身边:“你去,我守着。”
国师剑眉拧起,见青寒站在她身后,方才点头,身形一晃消散在漫漫阴气中。
九位神女原地打坐,继续唱诵咒术,将滚滚阴气遮挡在外。
一双双赤红的眼睛,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青寒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巨大的龙吟,周身威压爆开,接过余沐沐递来的散魂鞭,稳准狠地顺着她的火符指引爆开,每次出手,必打落一双红眸。
被打落的凶兽登时便被四周的同伴拖走,啃咬着同类的尸体,周围渐渐弥散出浓浓的血腥气,神女唱诵的声音都微微有些发抖。
国师的身形再度回归到众人之中,他摇摇头:“连全尸都没有了。”
青寒收回散魂鞭:“那便只能我化做龙形,带你们前往。”
国师道:“不行,你若化成龙形,血画符罩不住你,你会狂化。”
“即便我狂化,亦会受生死契约的控制,此前我入极夜中便是如此,沐沐的声音可以召唤指引我,不论我是否有神志。”
余沐沐刚要出声阻止,国师眼神落在那九位神女的身上,微微冲她摇了摇头,她话锋一转:“即便是这样,我们这么多人,你也不可能全部带走。”
慕嫣然意识到什么,登时打断了唱诵,紧紧拽着青寒的衣角:“不可以!青寒大人你们不能将我们扔在此处!”
青寒并未言语,直接一跃化作龙形,卧在余沐沐脚边,余沐沐扯着国师的衣角爬上去,紧紧抱住龙。
巨龙的双眼已经有些泛红,他顺着余沐沐的指引腾空而起,一路向北。越往北走,阴气反而越淡,飞了不知多久,巨龙停在一片汪洋大泽旁边,余沐沐跳下来,巨龙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余沐沐有些担忧,她松开扯着国师的手问道:“这你出的馊主意?为了甩开那几个神女?”
国师点头:“不错,虽然吾逼那巫朔立下死誓,但巫朔养着九个神女可不只是为了美色,吾估摸着她们若真的跟着吾等来到此处,恐怕你那青龙不镇海眼都不行。”
余沐沐竖起大拇指:“国师大人不愧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第一名。那三个拓荒者呢?你杀了?”
国师摇头:“吾追出去的时候,便没有见到。拓荒者常年行走极夜之中,想必没那么容易丧命,待他们和那神女汇合后还会追来。吾等需抓紧时间先找到鲲鹏探明真相,看看你那个龙冷水澡洗好了没有?”
余沐沐点点头,顺着血契链接问道:“青寒大人,清醒点没有?还难受吗?”
湖水中掀起滔天的巨浪,巨大的水柱盘旋通天而起,青龙顺水腾空,旋风甩尾,化作一个碧衣少年,踏浪而来。
青寒身上滴答着水珠,湿哒哒的头发散落在身前,微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身材曲线,敞开的领口透着雪白的胸膛。
国师淡淡说道:“上次你问吾可令人开心的符咒,落水幕,学不学?”
余沐沐咽了下口水,疯狂点头。
散魂鞭啪一下抽在她脚边:“没出息!”
青寒刚从水里冒出来,就见国师一鞭子甩在余沐沐的脚边,他一闪身冲上前去,一把将余沐沐搂在怀里,指尖泛起青芒便朝着国师刺去,国师周身灵力暴涨,衣袂翻飞,登时剑拔弩张。
余沐沐赶紧从青寒胸前挤出个脑袋:“别别别!咱都到北冥了,还是赶紧找鲲鹏大人要紧。”
青寒垂着头很不高兴,嫉妒的心思像春日的藤蔓一样暴涨。
她的沐沐,已经不是第一次拦着他杀元昊了,她在自己的面前护着别人,那人还是一路追杀他甚至对自己割鳞放血的死敌……
他僵持了一会,默默地收回手,轻声道:“湖下有暗流,应该是直通海眼的,但北冥大湖里并没有阴气。”
余沐沐安抚地拉住他的手说道:“所以,什么海眼里的阴气倒灌,是大萨满骗人的?”
青寒摇头:“不知道,下去看看吧。”
说罢,他再度化成龙形伏在余沐沐的脚边,余沐沐抱着他爬上去,青寒的灵力罩在她身边,国师伸出散魂鞭卷在余沐沐的手腕上也跟着一起潜下水。
余沐沐有些好奇地戳着入水后渐渐亮起青光的灵力罩,青寒闷闷地声音便从血契链接里传来:“沐沐,不要碰,戳破了湖水便会涌进来淹到你。”
她顿时老老实实地收回手,抱紧了青龙的脖子,小手下意识地要放在他的逆鳞上,意识到国师就在身后看着,那处失了鳞片又是青寒的要害,她不留痕迹地挪了个位置。
身下的青龙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在刻意避开自己的逆鳞,巨龙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水中鼓出一串水泡。
碧波深处,渐渐连半点光亮都被黑暗吞噬,余沐沐有些不安地抱紧身下的龙,青寒轻声地透过血契链接安慰道:“沐沐别怕,青寒可以感知到水流,再有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就到了。”
余沐沐不放心地叮嘱道:“等下不管鲲鹏说什么,没有我的同意你都不许去做那个大英雄。”
“好。”
巨龙加快了速度,顺着水流一路朝着深不见底的大湖游去,直到淡淡的荧光渐渐照亮水下的世界,一座庞大的宫殿出现在视线之中。
青龙直直地冲进宫殿,穿过一道水幕后便落在了空洞的殿内。一个身着和大萨满相同神袍的男子坐在殿内首座上,抬起头看向这群不速之客。
余沐沐对上那眼神,只觉得心下黯然,那是陨落的星辰,熄灭的火焰,万古的寂寥。
国师四处飘荡,不时伸手抚摸着殿内的阵法,伸出一丝幽暗的灵力查探。
青寒走上神座,单膝跪在他的身前,抬起右手点在自己的前额上,发出一声轻轻的龙吟。
那人有些疲累地靠在神座上,神情却颇为激动,他的喉头攒动发出一声长鸣,余沐沐透过血契链接方能明白他的言语。
他问青寒:“你是……青龙?你是如何……莫非山海封印已解?”
青寒微微摇头,复又是一声声低低的龙吟,将自己这一路过往讲述,鲲鹏长叹一声,示意他起来。
“想不到,金龙竟然也……小青龙,我只是大限快要到了,封印困了山海千年,这北冥的湖水亦困了我千年。在你来之前,我便用我的灵丹填上了那海眼,能在我陨落前见到故人的孩子,倒是一件幸事。”
余沐沐坐在台阶上,安静地听着鲲鹏一五一十地讲述着过往。
当年的灭世大战后,北境阴气漫天他为了保护这北冥的灵兽便坐镇在此,大萨满发现北冥尚存一位山海大能灵兽便一直苦苦相求,他们水族到底不是参战的主力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打通海眼引渡阴气至东荒大泽。左右山海封印他无处可去,便一直镇守着海眼,以免阴气倒灌,卷土重来。
后来,荒人说为感激他的恩德,奉其为大光明神,派人来修了这神殿,信仰供奉于他并将荒人的灵魂之力献祭。
自山海封印后,这个世界的灵力日渐稀薄,他第一次收到灵魂之力的滋润时是有些开心的,即便那灵力里掺杂着些许此人生前的怨念,他并不以为然。
直到越来越多的灵魂带着过往的一生没入他的身躯,他独自一人在这荒芜黑暗的神殿里,听着逝者的哭泣,承受着灵魂的破碎,一次次感受人类的生离和死别。
鲲鹏伸手摸着青寒的头发,言语中有着化不开的惆怅和寂寥。
“小青寒,好孩子,从前我们山海灵兽发现他们荒人用皮鞭和镣铐驯服我们的灵兽,为他们卖命于是才有了灭世的怒火。而如今的荒人,他们束缚我,用的是信仰,和灵魂。”
当他戴上神冠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已不属于自己,他成了百万荒人的大光明神和信仰。
万千生命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而神明所拥有的,不过只是万里北冥大湖冰冷的水和这永不见天日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