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瓦德的局势比沈希罗想的还要糟糕。虽然国际上普遍认为巴林斯政、府能够控制住当前的国内动、乱,然而事实是反抗组织已经实际控制住利瓦德东部地区,和政、府军展开两军对垒的局势。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巴林斯并没有关闭利瓦德的地空航路,对外也报喜不报忧。沈希罗乘坐的飞机降落在利瓦德机场,是属于政、府军控制的“安全”地带。
然而此行他真正的目的地却在对岸的东部地区。
沈希罗不得不感叹,世界变化真的太快。他还记得当年离开巴林斯时,这里还是中东花园,红海明珠,丝毫没有将被战争所波及的预兆。
所以他才会把安全屋放在巴林斯,这里地理位置优越,上达欧罗巴,下通两伊,环境优美,是一个理想的退休去处。
当然,沈希罗从未想过在巴林斯生活一辈子。这里虽然平静安详,但离组织的基地还是太近了。沈希罗心中最为理想的避难地当属东亚。所以他只当巴林斯是一个跳板。只是当年离开组织时,出于多种考虑,他并未走巴林斯这条路。
是以,理论上讲,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利瓦德某一个街区内有一座防备森严的安全屋,由他亲手布置,是绝对独一无二的存在。
沈希罗可以不相信进步会,甚至037号以及背后组织的存在,他甚至觉得两者出现得过于巧合,像是故意摊开在他面前一般。
他只相信自己,相信曾经的059号。
如果要说059号留下了什么难以磨灭的痕迹,那就是利瓦德的安全屋了。
但现实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安全屋所在的东部地区和他现在所处的西部地区成了割裂的两个区域,交界线设置了大量关卡,严查所有往来两边的人员和车辆。以沈希罗现在的异国面孔和身份,短时间内很难通过正规渠道进入利瓦德东部。
他已经在边界线附近的酒店滞留了三天,能够明显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离酒店最近的道路尽头设置有一道哨卡,有持枪人员24小时在哨卡站岗。沈希罗不止一次看到这些哨兵对那些胆敢公然躲开盘查,妄图私自闯入东部地区的人开枪。
紧邻交界线的民用建筑基本被先前小规模袭击的炸弹炸毁,变成一滩废墟,留下暴露出钢筋水泥切面的断壁残垣张牙舞爪地示威。
沈希罗住的这家酒店是边界线方圆几公里内,西部区域仅存的一家酒店,四层楼高,主要顾客都是那些等待身份核查,领取通行证,因为各种原因想要前往利瓦德东部地区的人。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外国人,有战地记者、也有一些国际人道救援组织。
如沈希罗这样独自一人出现的外国人还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为了避免引起过多关注,沈希罗并不经常出门。
他多付餐费,让服务员将饭菜送到房间。
沈希罗只希望能在战争全面开始之前进入东部地区,否则的话,或许他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才会有机会了。而谁又知道一场战争打起来什么时候能够结束,短的几个月,长的十几年。
沈希罗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等。
对于一些人来说,往来利瓦德东西两边是一个刚需,而哨卡又十分严格,逐渐的黑市便开始经营起售卖通行证的行当来。
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一些人无法通过审核,一些人不愿意排队十天半个月等核查,那就花大价钱在黑市购买通行证。
在混乱之地,规则往往为金钱让道。
沈希罗购买全套服务,能够帮他一路顺利通关。
早上,下线便打电话过来通知他,下午三点时分会有一辆车来接他,带他到东边去。
放下望远镜,沈希罗离开窗边。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小时。他走到床边,打开床上的黑色皮箱,里面摆放着折叠整齐的衣物,左边是两捆纸币和一本黑皮笔记本,笔记本下方是码放整齐的剃须刀、须后水和洁面产品,还有一盒薄荷味口香糖。
看上去,毫无疑问是一个整洁体面的商务人士所拥有的行李箱。
按动行李箱的某个位置,拉动把手,竟像抽屉一样抽出了第二层。
绒面衬布上,漆黑枪械泛着冰冷的光。
德制sigp226,暗夜之星,枪身更轻,威力更大,并附送两只弹夹。
沈希罗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抚上枪支,握住抢柄,最后一次检查枪支的完好性。
十分钟后,沈希罗将黑色皮箱锁好。
距离三点只剩二十分钟时,他换了一身巴林斯传统白色长袍,再用白色头巾将脸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动、乱蔓延,经济下行,巴林斯境内极端保守派越渐盛行,在精神领袖的倡议下,男人也开始用袍子遮挡住身体。
沈希罗看了眼时间,将卫星电话收好,拎起皮箱走出酒店房间。
**
陆勋言做了个一个梦,一个和现实太过接近以至于他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他在一个医院走廊上,他在潜意识里获知自己将要去一个病房看望一个病人,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个人,只是面孔模糊,无论他怎么细看都看不清,连说话都仿佛经过一层滤网似的。他只能大概看出来此人是男性,身量和自己一般。
他没有计较,确切的说是梦里的自己没有感觉到异常。
这条医院走廊仿佛无限长,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达一个门框透出白光的病房外。
陆勋言能感觉到自己的不情愿,对于看望这件事,排斥的并非看望病患这种行为本身,而是看望的对象。
即便如此,他还是推开了门。
正对大门的窗户敞亮,刺目的光线让陆勋言一瞬间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等白光散去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病床边。
病房是灰色的,所有陈列在病房内的家具,病床,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是灰色调的,只有摆在桌上的那束鲜花,张扬又浓烈地绽放着,颜色是鲜血般的红艳。
病床上的人脸部裹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和小部分完好的皮肤。
陆勋言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拎着果篮,于是把果篮放到床头柜上,和插着鲜花的花瓶并排摆放着。
他沉默地站在一旁,只有身边那个男人和病人在激烈地对话,他们在说什么,他甚至听不清,但他却知道躺在床上的病人言辞恶毒,令他生厌。
身边的男人不知说了什么,让病人十分激动,甚至于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跳起来。
陆勋言感到疲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像一出奇怪的默剧。
他在病房里待不下去了。
装作关心地安慰几句,不其然同病人那双悲伤又愤怒的眼眸对上。
这双眼睛让陆勋言怔愣住,他转瞬间意识到躺在床上的人是谁。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看着梦中的那个自己迫不及待地大步离开,把病人彻底留在那间灰色的病房内。
走出病房,他听到自己同身边的男人在说些什么,又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两人举止亲密地一同离开。
陆勋言心情复杂。
场景一转,他已然来到医院外。
他发现这家医院的住院楼盖得十分高,仰头看去,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奇妙的是,他却知道,此刻在住院楼最顶层天台上,有一个人爬了上去。
风很大,吹得他迷了眼。他的视力像是一下子被放大了数倍,看清站在天台护栏前的那个人的脸。
他的心脏瞬间被恐惧扼住。
他大喊道:“希罗,不要动!”
“陆勋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陆勋言,我恨你!”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天台上的人影,像一滴红色的雨,猛地坠落下来。
陆勋言乍然惊醒,衣衫已被冷汗染湿,手和脚都是冰凉冰凉的。
他一下坐起身,仍是惊魂未定,急喘如破败的风箱。
闭上眼,那哀泣的喊叫声和从天坠落的身影便清晰地回荡在脑海中,令他颤抖不已。
他掀开被子,双脚虚浮地下了床去,坐在沙发椅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点了根烟。
看了眼时钟,此刻是下午四点四七分,距离他抵达酒店,草草躺下倒时差才过去两个多小时。将窗帘拉开,利瓦德陌生的街景让他徒生一股苍茫失落感。
他安慰自己,那只是一个梦,不代表什么。
然而潜意识里却隐隐感觉到这个梦的真实感。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面对沈希罗的死亡呢?
想到这里,陆勋言彻底失去了睡意。
不一会儿,烟灰缸里已经装满了烟头。
五点半时,有人过来敲他的房门,是同行的摄影师,招呼他一起到酒店餐厅吃晚饭。
陆勋言也想换一个心情,便拿上手机和房卡,跟着一起出了门。
巴林斯的签证比他预期的还要快通过,他在国内的关系帮他联系了上了一家正要前往利瓦德做战时跟踪报道的新闻团队,并且为他安排了一个记者身份,有了这层背景,他才能比较安全的在利瓦德活动。
他在和父亲通电话时,得到了一个更关键的消息。
华国不日便要撤掉在巴林斯的大使馆,并敦促在巴华人离开巴林斯。
此举何意,不言而喻。
陆勋言知道,利瓦德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巨大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