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有一个红绿灯,司机猛地拉了一把车闸。
然后雁聘就醒了,她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然后她想起什么一样转过头来看他:“有想起什么吗?”
盛煜野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沁出汗的手,面上却还是一片温和:“这么希望我尽快恢复记忆吗?”
当然了,这不是废话嘛!
雁聘打量白痴一样打量他一眼:“你恢复了记忆之后,我的工期就结束了,之后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转世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问题蠢到雁聘都懒得回答。
于是盛煜野也明白了,他紧握的手松了又紧,最后回答道:“没想起来。”
雁聘一下子有点失落。
她也不是纯为了想坐巴士才让他上车的,而是借着这么多年纵横鬼界积累的一点人脉,前几天才刚打听到自己生前经常和他坐巴士约会。
她不甘心,“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哪怕是一点点碎片或者景象也可以。”
于是隽秀的青年面上就带出一点歉意,好像非常内疚般望着她:“对不起。”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实在是没想起来。”
雁聘确实有点失望,但是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怪对方,看他那么歉疚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失了忆之后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回过去的记忆的,我们慢慢来就是了,不要着急。”
点点头,盛煜野温和道:“小拼,你真是个好人。”
雁聘冷冷地看过去。
于是他咳了一声,修正道:“雁聘,你真是个耐心的好鬼。”
雁聘服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原本亲生父母家里的附近,不过雁聘耸耸肩警告他:“可能血缘这东西真的有点遗传,反正我们一家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可惜了二妹。”
二妹自然就是亲生父母意外生下来的第二个孩子。父母出事后,这个也不讨人爱的未成年小姑娘被接到了收容所,后来被一家外国的父母收养。
说来也滑稽,生活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竟然反而比生活在亲生父母旁边还要快乐。
“那这个孩子是谁?”说到这里,盛煜野也不由得疑惑起来。他指的地方是摆在沙发旁边茶几上的一个相框,里面是妈妈在抱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儿,笑得开心又温柔。
这一家的倒霉事也不是什么秘闻,于是原本生活的这个地方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凶宅,没有人接手更没有人来修缮,于是他们很轻易地就走了进去。
这时候雁聘已经走过了两个空房间,甚至找到了更多家庭合照。当然,合照是妈妈、爸爸和儿子,不是亲亲小脸蛋就是在手里抓阄,看上去一派和乐。然而不要说雁聘,连二女儿都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这算什么,老来得子?
光从表情,雁聘就能猜到这个没再多说的青年在想些什么,于是摇摇头解释道:“不可能,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这个妈妈光是子宫穿刺就做了不下十次,不知道是她丈夫弱.精,还是他们两个的染色体注定不那么搭配,一直都生不出来儿子。而且因为堕胎次数太多,她已经不能再怀孩子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生的。”
那是谁生的?
雁聘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个失忆的鬼,和他站在同一个起跑线,更是对这样的事情不知情,但是有一点她还是记得的。
她走到发着霉味的厨房,示意他把拧煤气的小柜子打开,在一袋陈米里哗啦翻了好几遍,最后盛煜野终于拿出来了一个卷边的日记本。
还是带着田字格的那种。
“你知道吧,你们人类不是有种说法嘛。正经人谁会记日记?”难得的,雁聘也有了点想开玩笑的念头。
盛煜野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而雁聘却已经叹息:“你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不是人了。”
离开家的时候小也不小,不过就是刚刚懂事,然而大人还把自己当做什么听不懂的孩子的年岁。所以,小孩子听到的秘密反而会比很多大人还要多。
她示意盛煜野翻了一下,果不其然在一片错别字中找到了想要的页数。
「妈妈说她做了检查,以后再也不能怀孕,也取不出卵子了,这样的话就不能再生弟弟了。然后爸爸说,也许可以代运?什么叫代运?是代替运输的意思吗?然后妈妈说找代运太贵了,爸爸说不差这么点钱。妈妈说爸爸很帅,就算是不花钱也可以让女人怀孕。爸爸说,你不会吃醋吗?妈妈说,她知道性和爱可以分开,只要能给老雁家生一个大胖小子就行。爸爸夸妈妈真聪明,说自己有了个好老婆。」
这些流水账的大字是一把非常童稚而天真的刀,直直地戳破了很多未能言表的东西。
“看来他们的计划最后还是成真了,”雁聘收回眼睛,终于明白了最后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我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午棘盯上了。”
午棘,就是后来逼着她嗑.药、拍视频、上传网络的幕后主使,当然已经被鸡花给剁碎成稀泥了。
盛煜野已经猜得到,动了动嘴唇,心下是一片苦涩。
然而雁聘表情却是说不出的宁静,直白道:“是午棘的妈妈啊,午棘的妈妈被骗来给老雁家生孩子,所以这大概是父债女偿?”
不过虽然这是最合理的猜测,盛煜野再怎么想也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
真的有这么大度宽容的女人吗?一心为了丈夫,什么都愿意做?
“才不是。”雁聘嗤之以鼻,“她只是痛恨自己没长出来屌而已,自己生不出来,就用别人生出来的满足自己,好像自己也能拥有了一样。”
看到盛煜野轻轻地蹙起眉,她误解了对方表情的意思,于是笑着道:“好,我知道是我粗俗了,可能是不小心误伤了你。那换个名字?”
“精神牛.子?”
没忍住笑出声,盛煜野摇摇头,很坦诚道:“如果我是你,变成鬼之后,会恨不得把他们全部都大卸八块的。”
真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合格的父母。
“其实也还好,”然而一向被畏惧的狠辣女鬼,在面对这个问题上却显出了意外的包容性,“做鬼之后见得多了,会发现其实他们对我已经算是不错,起码没少我吃,没少我穿,甚至还给我找了个新家庭抚养。”
虽然绝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畏惧法律的约束,但到底确实是让她活了下来。
雁聘的脸上是无关紧要的漠然:“能让我上别人家的户口,应该就是他们为我花的最大也是最多的一笔钱。毕竟,我在小的时候甚至连户口都还没有呢。”
“他们的死我也没插手,都是死在别人的手里,个人都有个人的冤孽。很遗憾,我没能帮上任何忙。”
她就只是看着而已。
盛煜野也没有问,她嘴里的帮忙,到底是帮自己惨死的亲生父母,还是帮杀掉她亲生父母的那些人。
摇了摇头,雁聘掰着指头算一下,“这样看起来,唯一真的伤害我的人也就只剩下午棘和巴郁,偏偏连他们都死得那么惨,我连他们魂断后去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毕竟他们要去的地狱可比我下手要来得狠多了。”
“问题是,”她跳在没有点火的灶台上,悠悠哒哒地晃了晃腿,“我这对亲生父母也根本不认我啊,这样根本就没有意义嘛。”
盛煜野仔细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那里面是真实的无所谓与平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怒火与愤怒,只是想站在一旁看着局外人的故事。
她原来是这样子的人。
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人。
她一直都是这样子的人。
死也好生也好,爱也好仇恨也好,都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东西和事,绕过去也不会挂心,消失了也不会在意。
她不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正如这个世界也不曾被她所在意。
“那我呢?”就在雁聘拍了拍屁.股要起身走掉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这样问。
雁聘疑惑地转过头去,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一向平和温柔的青年眼睛里是更为隐晦的绝望,这种哀伤是非常清淡的晨露,一如他这个人本身,做什么事情都是一种浅淡的颜色。
他实在是太淡了,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所以在雁聘得知是他一手重击了二四六日平台之后,也隐约觉得诧异。
倘若没有阴间的人插手,现在那些堕入地狱饱受折磨的人渣,早在小萝莉签订的协约人帮助前,早在更早、更早、更早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雁聘不会去找无关紧要的理由证明别的事情,她知道他这样做绝对是为了死去的自己,然而她嘴巴里说这些是过去的事情,也希望对方不要再纠结。早一点能找回记忆,对于他们两个被时光遗忘在原地的人,都能算得上是一种迟来的拯救。
毕竟已经时过境迁,她说不在意,也就可以真的不再在意。
于是她也忘记,理性之外也是有温暖的情感存在,而这个人其实也是会有点脾气的。
然后他用那种非常清浅的声音问:“虽然不记得,但是我一定非常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交往的话,无论怎么说也还是对我有一点在意的吧。”
“你都不觉得……”盛煜野轻轻地阖上眼睛,觉得自己这样子也非常难看,但是竟也找不出明确悲伤的理由。
“你这样轻轻松松就死去的话,我也会有点难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