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了学校之后,盛煜野和雁聘踩在了一片茫茫大雪中间,来到了雁聘生前的家里。
不大不小的三口之家和乐融融,一片幸福安宁的景象。妈妈给不到膝盖高的孩子挟了一口菜,笑容温暖慈祥,“小宝真厉害,是全班口算题卡算得最快的,幼儿园老师还给我们小宝卡了两朵小红花呢。”
爸爸也称赞,“可不是个好日子,真棒,我像小宝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你厉害。”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这胖胖的孩子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嘴巴里鼓鼓的像是仓鼠,塞满了饭还要冲爸爸妈妈撒娇,“约定好了的,我要是能拿到十朵小红花,你们就给我买最新的赛车玩具。”
“好,知道了。”爸爸和妈妈对视一眼,宠溺地按了一下小儿子的额头,“你啊你,就知道玩。”
小胖墩哼一声,嘴巴上沾满了炸鸡翅的油,“我乐意!”
实在是再幸福不过的家庭了,完全看不出任何过去的阴影和伤痛,是平安快乐的一年中值得纪念的幸福日子。
盛煜野瞥她一眼,抿紧了唇。
今天也是雁聘的忌日。
“你这个眼神……”
雁聘眯着眼睛看他一眼,啧一声,“倒好像我很应该难过一样。其实这是最好的后续了,如果他们难过,我反而会觉得负担。”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活了死了都一样。
“更何况,”这个瘦弱的女鬼转过身去,不再看这祥和幸福的三口之家,“我又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盛煜野瞳孔微微一缩,过去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去,困惑道:“但是从新闻报道上来看,他们的确是你的父母啊。”
也是来收尸的那对父母。光是一打眼,盛煜野就能看出来。
雁聘叹口气,感觉自己做鬼时间长了,连耐性都变好,“没错,他们确实是我的父母,但不是有血缘关系的那一种。”
虽说雁聘不知道自己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一些事实记录还是能找到的。
顿了顿,她补充道:“也不能这样说,血缘关系也还是有一点的,他们是我亲生父母的远方亲戚,在生出了二女儿后把我送给这对当时不能生育的父母养,也换了户口。可能是好人有好报,在收养我半年之后,意外发现有了新的宝宝。”
雁聘声音很冷静也很干脆,三言两语就简述了无数波折,然而这背后自然是有龌龊得多的故事。
这个被取名为雁聘的女孩子,既不是亲生父母生下的第一个女儿,也不是最后一个女儿。
她的亲生父母是典型重男轻女的人家,从刚结婚的时候,就一直希望着能生下来一个男宝。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雁聘之前,他们已经堕胎掉了许多个。
尽管正规的大型医院不可以测性别,但是他们找到了莆田小诊所并且塞钱过去,成功打掉了所有不带把的孩子。
说实话,雁聘的出生其实也是一个意外,那次他们常去的小诊所没开门,所以就换了一家塞钱,对方说这腹中婴儿有的腿中间有阴影,所以可以确定是一个男仔。所以最后,应聘的亲生父母就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结果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女孩。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气急败坏地给这个孩子起名为应聘,就是说她是个赝品,是代替原本肚子里的男娃的孽种。他们不觉得,孩子的性别是在刚怀孕的时候被男人的dna给决定好的,而是觉得是赝品夺走了本来是男孩的那条生命,然后自己顶替上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最后在怀了第二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再去找小诊所查看。因为他们这次也不再相信现代医学科技,毕竟在他们的眼里,雁聘就是现代医疗科技失败的一个产物。因此,他们这次决定依托于迷信的力量去拜佛请神,找到了一个老家的人介绍来的巫婆。
这巫婆手里面握着呛人的数股烟,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转来转去,绕着雁聘母亲的肚子跑了好几圈,最后笃定地表示这孩子一定是个女孩。
因为雁聘的亲生父母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负担起生一个女孩的事情,于是就堕胎了。万万没想到,堕胎才发现,这个孩子居然是个带把儿的男娃。
他们悔不当初,幸好国家鼓励二胎政策,因此他们决定,再生孩子的时候不再去看性别,然后在备孕的时候一定要多吃醋,毕竟酸儿辣女,这样的话剩下的孩子就一定是男仔。
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多吃醋带来的生育环境是酸性的,并不利于男胎着床,因此非常幸运地又迎来了一个女儿。
这下可真是晴天霹雳,男人dna不讲武德,生了一个女儿,居然还能再来个xx的染色体,真是要了这求男心切的父母老命。
对于她们来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养得起,两个女孩,因此就把大女儿寄托给了自己一个生不出孩子的亲戚家,甚至连户口都迁了过去。
这户人家,也就是眼前其乐融融正在吃饭的一家人,他们在收养雁聘的刚开始几年,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孩非常好。然而,由于在半年后,这对远方亲戚,也就是收养赝品的夫妇,惊喜地怀了孩子。
收养的怎么可能比得上亲生的大胖小子呢?
孩子肯定是从肚皮里面生下来的亲,于是从那之后他们也渐渐冷淡起了雁聘,当然也没有什么虐待或者折磨,仅仅只是不管而已,就像是他们的亲生父母一样的不闻不问。
所以说,雁聘她就像是一株没人稀罕的杂草,伤到人的脚踝都觉得碍事,偏偏又没有什么能力,学习成绩也不好,性格孤僻,长得也不漂亮,就更不讨喜。就连死法都遭人嫌弃,这对养父母能给她收棺材甚至下了墓地,绝对可以说得上是仁至义尽。
可以说,他们并不欠雁聘什么,就只是不关心也不在意,仅此而已。
盛煜野一时失语。
“至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他们已经死了。”这早已死去的女鬼清淡地微笑起来。
甚至,死相非常凄惨。
想起什么一样,她咂咂嘴,感叹道:“不得不说,鸡花真是个非常厉害的人,要是她做鬼的话,早就把世界毁灭了。”
鸡花,变态杀人魔,性别女,以在男性的某个器官上雕琢花朵的恐怖杀人手法而闻名。
雁聘的父亲在前些日子于一家成人体验馆里丢了命,而且死的样子既难堪又丢脸。他被绑在一个硅胶娃娃身上,身上淋满了汽油,随后被前来捉.奸的母亲给活活烧死的。
啧,家庭惨剧。
而后来雁聘的母亲入了狱又逃走,听闻现在也没有被抓获,然而成为鬼的雁聘从花名册上了解到,这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妈也早就已经死了,虽然他们连面都没有见到一次。
“其实这样说起来,我虽说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眷恋,也没什么好怨恨的,毕竟曾经伤害过我的人也全都已经死掉了。”
不管是只生不养的父母,强迫她嗑药又强.奸,拍小视频上传网络的两个人,甚至于二四六日平台本身,都早已成为时代的眼泪。曾经昙花一现,随后又以特别惨烈的方式被一股脑端掉。
所谓恶有恶报。
雁聘是一个非常淡漠的鬼,既寡淡又素净,做鬼这么多年,她已经忘记了做人的感受。没有人喜欢她,但是她也不在意别人的喜欢,甚至在做鬼的途中发现了其他的乐趣。
然而他却觉得心疼,这是不明原因的疼,随着她清淡的叙述,心脏也被抓得愈发难受,是一抽一抽的痛苦。
“所以,”她抬了眼睛盯住他,声音非常冷,“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然我会控制不知自己想要把它们挖出来。”
盛煜野不但没害怕,反而笑了起来,“只要你开心。”
这可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雁聘想。
古里古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生活到这么大的。
然而,最后他们还是去了那个被诅咒的父母原家。毕竟,根据之前那个大爷的说法,盛煜野曾经找过那里,说不定对记忆的恢复会很有帮助。
“不要叫车,”就在盛煜野打开手机的时候,这个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女鬼开了口,指着旁边的大牌子,“坐公交吧,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在。”
大雪天时候的公交车站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经过。
拖着慢慢的速度追上来的车也是空旷的,雁聘推了推他上去,为了离公交车的司机更远一些,附耳道:“我做鬼的时候经常喜欢坐这种公交车,反正是免费搭乘,也不需要钱。看它自己在乱跑,能走到哪里就跑到哪里,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
明明是不存在的形体,也不可能吹出来任何气息,可莫名其妙地,盛煜野还是耳朵红了。
他们坐在后座。
可能是司机也隔得很远的原因,雁聘并没有忽然消失,只是闭上了眼睛,跟他说:“我小睡一会,到站了你再叫我。”
盛煜野不由得感觉很奇怪,问她鬼也需要休息吗?
雁聘还闭着眼睛,但还是笑出了声。
“鬼当然不需要休息。”
但是一次性杀了太多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一点疲惫,毕竟她不是真的永动机或者杀人工具,做鬼之前也曾经是个能喘气的人类。
在无人经过的车上自己轻轻小睡一会儿,也是很不错的一种消遣。
她不说话了,盛煜野把目光移向很破旧也不挡风的车窗,街景茫茫,窗户外什么都没有,只有远山与茫茫的白雪,因为大风一切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不清不楚的膜。别说能想起什么,根本就是画质极差的老旧电视机。
就在他要收回视线的时候,忽然感觉肩膀一重,已经睡熟的雁聘轻轻歪在了他肩膀上。
他只需要轻轻地侧过去头,就能看到女人冷静淡漠的容颜。雁聘平时的面容总是非常寡淡,一看上去就有一种鲜明的戾气。
那是一种接近于死亡的郁气,她代表着死亡和僵硬,所以没有人喜欢直面。
然而当她闭上眼之后,却显得分外安静而柔和,嘴巴也微微地抿起,意外地显出一点稚气来。嗯,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头发丝甚至会随着巴士而轻轻摇晃起来,带着一点轻柔的山茶花洗发水的味道。
然而盛煜野情知,这些都是错觉。
女鬼是不会有重量,更谈不上什么香气的,就连眯上眼睛的睡颜都是缥缈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他们确实是不同世界的存在,无论是在死后,还是生前。
然而就在那一个瞬间,盛煜野的脑海里忽然炸裂出无数的光影。
也是雪夜、巴士、茫茫的雪景、漏风的窗、不知道落脚点在哪里的随心所欲,甚至是女孩子歪在肩膀上时传来的清淡洗发水香气,那样的重量竟然反而会带给人满足感。
还在读高中的男孩和女孩,书包很大,垂头拿着一杯奶茶,然而看起来两个人并不亲近。
如果不是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紧贴着上了车,恐怕谁都看不出来他们是校园的情侣关系。
也是相同的巴士位置,两个人并排坐下,发丝随着车的前行而轻微地摇晃起来。
雁聘很疑惑地转过头来,那是年少时非常青涩的模样,她在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还穿着校服的盛煜野把奶茶吸管插好,递过去送给他:“你先喝奶茶吧,一会就凉了。”
就像现在的女鬼一样,还是人类的小雁聘奇怪地打量他一眼:“可真是个怪人。”
随后就低下头,默默地喝起奶茶不再做声。
而放好书包的盛煜野静静看着她,随后温柔地笑起来。
外面是萧瑟的雪花和永不到头的白茫茫的大路,前行路上的的雪被巴士的车轱辘压出来鲜明的黑色痕迹。少年时期的盛煜野换耳机曲目的时候,忽然感觉肩膀处微微一沉,转过头去,就是一向冷淡的少女不经意睡着了,头也随着车厢的摇晃搭到了他的肩上。
它是一种很小很难以用言语说明的温暖,那是少年盛煜野度过的出生以来最美妙,也最难以忘怀的一个温暖冬天。
从此以后,春天再温暖也都是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