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坤蓦然抬眸,一瞬不转地盯着他,蓝轩直视着她道:“相较于私心,我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曾经我以为,我注定会走到那个位置上去。”
“但从陆家倒了,我便在想,曾经的我爹,你爹,萧仪,陆循……哪个不是运筹帷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就像我如今报了仇,却也换不回我哥哥。”
“兴亡皆黎民所苦,这天下姓什么,当真如此重要?”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耳畔炸响。毓坤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开口,然而意识到一直以来压在肩上的社稷,她无言以对。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因为她永远无法做到像他一样,放弃。不说是她,这世间又有几人同他一般,有这样的魄力。
见她沉默着,蓝轩淡淡一笑,似乎并没有想要她的答案,只是道:“在我爹看来,这自然是大逆不道,然而最近,我时常会想,如今若是我哥哥在,他会怎么做。”
“当年的我并不懂,他为何要上那条船。但现在,也许我有些懂得他了。”
“我们都是经过罹难之人,在家国大义面前,也许那些所谓的皇权争斗,并没有那么重要。”
沉沉审视着毓坤,蓝轩道:“若治世清平,若承江山社稷者不负所托,即便我放弃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她的内心是滚烫的,毓坤很想说,那就请你留下来,做个见证。但最终,她没有开口,因为蓝轩已给出了他的答案。
她想要的太多,走到这一步,终究无法两全。
长睫颤了颤,复而扬起,毓坤望着他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倘若……”
“我是说,倘若。”她顿了顿道:“倘若以后同你哥哥那般,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想要取个什么名字?”
蓝轩的表情忽然复杂起来,复杂到她忽然后悔问出这样的话。
“自然想过。”他最后道。
“我也有私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毓坤屏住呼吸,蓝轩牢牢望着他道:“只是……我以为,你不愿意。”
这话让毓坤血液上涌,面色发红,不禁道:“是你的事,与我有何干。”
蓝轩眨了眨眼道:“那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毓坤抿唇道:“什么?”
蓝轩道:“那我们的孩子,你喜欢取个什么名好?”
他说得直白,毓坤的面颊简直要烧起来。
她想翻过身去,干脆甩开这话题,却在望见蓝轩不在意的表情时顿住了,听他笑了笑道:“玩笑罢了。”
他那样随性的态度叫毓坤不服气起来,坐起身,就那样瞪着他,蓝轩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她隐约看得出,他英挺不羁的眉目下,掩藏在眸子里的渴望。他也不吝让她知晓,只是他不会说。
毓坤不禁想,他和她还有一点像,就是他们都极重视家人,重视血脉,所以如果真的有一个孩子,他想必会很疼惜罢……
指尖轻轻蜷了蜷,毓坤抬眸道:“我觉得熙字很好。”
蓝轩惊讶地望着她,毓坤继续道:“是光明的意思,亮而兴盛,日月同辉。”
她的手被用力地握住了,毓坤听蓝轩缓缓道:“那当真,是很好。”
帘外雨潺潺,最后一点残春也叫这骤雨吹落打去。陆英下了朝,回到城东的官宅中。这处前后两进的院子离陆府先前所在的金鱼胡同并不远,甚至在院中抬头望,便能见远处重叠的歇山顶。
再入仕途,他身上事务繁忙,毓坤日渐倚重,大赦之时将陆家的祖宅发还于他。虽然抄家后所剩的不过荒宅残屋而已,但陆家的祖宗牌位尚在,如此也算是皇恩浩荡,意喻勉力他报效朝廷。
但陆英并没有回去住,甚至没有将老宅修葺,搬回城中后,只是在两道胡同之外赁了间院子做官宅,谢意几次要替他出钱,将宗祠修一修也好,毕竟现在陆家的香火只余他一人。沈峥却将谢意拦了,要他别生事,陆英的心他是懂得,昔日他不愿仰仗的陆家的祖荫,如今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
先前他们总是聚在安国公府,这一次事出紧急,待下了朝,三人径直到了陆英这里。
此前沈峥曾探过冯贞的动向,这会便第一个开口道:“那日冯贞出了宫,径自去了北镇抚司衙门,之后又去了西苑,怕是那会就提了人出来。”
人指的自然是蓝轩。
如今朝内风闻,陛下身体抱恙,已移居西苑,每三日方朝。而身边跟着伺候的人正是蓝轩。先前他因宫内刺客一事,失职下狱,连原先他的亲信,威风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洛宁都被免了官,朝廷内外不禁议论纷纷,蓝轩那样权倾一时的大珰恐怕要彻底失了势,却没想到不过一日,皇帝竟又将人给放了,不仅未追责,仍旧是留用身边。
虽然司礼监的掌印如今是皇帝的大伴冯贞,但若说这禁苑之中的头把交椅,还要数他蓝轩。
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的,这些年来怕也只有他一人。而那些逸闻更是传的纷纷扬扬,古有汉皇思美人倾国,如今却是蓝凤亭独得圣心,坊间多有传言,今上不选秀,自大婚后也只有中宫一位,怕是不喜女色,而更有隐秘传言,如今的蓝轩便是当年的萧恒,因先帝降罪入宫,今上为太子之时便意属之,所以即位后便将人留在身边。
谢意实在是听不得这些事,不由道:”陛下当真是鬼迷了心窍,已到了这样的地步,竟还要留着他。”
陆英道:“你错了。”
谢意蓦然望着他,陆英道:“陛下非但要杀他,甚至仍是要用他。”
谢意愕然,沈峥也不解,陆英道:“那日我去见陛下,试探提了句,让重山为锦衣卫指挥使,陛下却不置可否。”
沈峥道:“所以,你是说,陛下是留着这位置,日后仍将锦衣卫交给他?”
随后他摇头道:“我觉得也不至于,毕竟他是那样的身份,即便是陛下要留他的人,也不可能不防备,而且……”
沈峥道:“另有消息说,陛下拟遣其出使暹罗,此事已交予礼部筹办。”
“我倒是觉得,陛下怕是要让他远走,如此便是放虎归山。”
谢意闻言不由迷惑,转了圈道:”你们倒说说,陛下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沈峥不说话,只望着陆英,陆英道:“这还不清楚么,走是蓝轩自己的意思,而陛下仍是想留着他,或者说,期望他能留下。”
谢意冷笑道:“难道还真能让他逃了不成,这事岂由他说了算。”
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地,猛然拍了案道:“前日宫里曾传了封密旨,要我严加看管刺客,不许他性命有伤。我还道陛下是想亲自审讯,现在想来,那会陛下已对他容情。”
想到这,谢意觉得不可思议至极道:“当真好本事,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迷惑住陛下的?”
沈峥微微启唇,最终没有开口,陆英淡淡道:“喜欢使人盲目。”
谢意像是依旧很难接受这事,拧着眉道:“陛下当真喜欢他?可他是个男人。”
沈峥打断道:“男人又如何。”
见他似不愿谢意深究,陆英不由望了他一眼,视线交汇间,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
谢意沉默下来。
一时间室内气氛凝滞,直到被一阵突兀的叩门声打破。
来人是沈府的家仆,将一封信交予他后便退了出去。
展信而阅,沈峥神色逐渐凝重,谢意不由道:“怎么了?”
沈峥阖上手中的信,沉声道:“首辅廖仲卿联合百官上书,弹劾蓝轩,让陛下将其交与三法司处置,如今正在午门外跪着。”
谢意松了口气道:“廖相明事理,如今也只有请他出来主持大局。”
沈峥却叹了口气道:“没那么简单。”
他扬了扬手中的信道:“这信便是我父亲送出的,如今他也在其间,众人已跪了一个时辰,然而陛下并不肯见。”
“听说”,他轻声道:“陛下这会并不在宫中,在西苑。”
“蓝轩也在。”
谢意的眸色猛然一沉,发觉陆英已起身。
“我去和陛下谈一谈。”
他并没有看沈峥手中的信,而是径自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