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
已听不到淅沥沥的雨声,毓坤放下手中的书卷,伸了个懒腰,顺手打起水榭的帘子,正看到雾蒙蒙中蓝轩模糊的身影。
天色已经晚了,水畔的回廊点起一盏盏风灯,柔和的微光绵延到远方。自打移驾到西苑,已过去了几日。虽然蓝轩出使之事已交与礼部筹办,但他没有提要走,她自然也不会说,反而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更长久些。
在这湖光山色的一片天地中,两人倒是极有默契地纵情,除却上朝的时间,毓坤总会和蓝轩到这波光粼粼的太液池畔闲坐,有时候是看水,有时候是看云,如此恬淡,一时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的错觉。
就如此刻,毓坤轻手轻脚地走出水榭,见蓝轩已收了竹竿,秀逸的身姿起立,拎起廊下的竹篓,潇洒地将里面的数尾银鲢都掷了出去。
“嗳。”毓坤禁不住唤了声,待蓝轩转回身,正见她闲倚在廊柱上,望着他空空如许的双手,调笑道:“这么大方,明日可拿什么过活?”
说这话时,毓坤忽然觉得他们过得倒好似寻常人家的生活,一人在家读书,另一人在外谋生计。
蓝轩并没有理她,只是缓缓走近,颀长的身影在她面前一点点放大,毓坤才发觉他唇角微微扬起。
按上领口,蓝轩随性地解下蓑衣,踏入水榭中。毓坤被他高大的身形困在一角,下意识贴住竹墙板,凉意从脊背冒了上来,却被他揽住腰,贴近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很自然地咬了口她柔软的嘴唇,低声道:“担心什么,怎么样都喂得饱你。”
毓坤的脸有一点红,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蓝轩并没有放开她,而是更用力地吻她,毓坤有些眩晕,只能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
雨似乎又下大了,呼啦啦的,但后来毓坤发觉,并没有雨,那只是她的心跳声,也是他的。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细致和爱怜,第一次全情投入到这样一个吻中,彼此缠绵的气息融和成奇妙的韵律,让她忍不住沉醉。
等到毓坤有力气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才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宫人们皆在岸上伺候,没有旨意不会来打扰。偌大的水面上只有他和她,在亘古的星辰之下,她能感到无边的孤寂,又因为有他在,她的内心是平和而踏实的。
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毓坤牵起他向外走,蓝轩没有问,而是仍由她拖着他走到波光粼粼的水边,望着远处紫禁城中影影幢幢的宫室,毓坤轻声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如今方才体会到陶潜的真意。”
蓝轩一笑,似乎要说什么,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变得严肃。
毓坤惊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原本并肩的倒影,随着水面微晃蓦然碎裂,远处一叶轻舟疾驰而来,正是向着水榭的方向。
陆英到了西苑的时候,径直被拦下了。守在西华门的是冯贞的亲信,即刻将他求见陛下的消息报与冯贞。
冯贞自然知道,陆英不会无事而来,但毓坤又吩咐过,她在水榭中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许人打扰的。两难之下,冯贞只好亲自跑这一趟,想先将陆英劝回去才好。
但当他真正见到陆英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想简单了。眼前的这位主儿岂是他说劝便劝得住的。尤其是陆英一见到他,便直言厉害,如今内阁首辅正带领百官跪在午门之外,陛下难道竟不知。
冯贞叹了口气,从他的表情陆英即知,毓坤并不是不知道这事,而是有意晾着他,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是蓝轩的意思,陆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虽然如今他已无十分的把握,毓坤一定能听得进他的话,但冯贞他是拿捏得住的,陆英知道他并不与蓝轩一路,不过在意毓坤罢了。所以最终冯贞带着他到了渡口,乘着小舟送他去瀛台。
回到玉熙宫后,毓坤便得知是陆英到了,其实方才她便猜得到,这会甘于冒着大不韪觐见的,除了陆英也不会有别人。
好在她最终拗得过蓝轩,将他安置在水榭中,独自去见陆英。
她看得见蓝轩冷清神情中的不悦,但还是忍不住要拿话怼他道:“横竖你也要走了,还管这些事做什么。”
这样的话出口,便是蓝轩再想说什么,也没有立场。毓坤看着他蹙起眉峰,似欲开口,但最后沉默地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并没拦她,心中竟一时不辨悲喜。
直到陆英走进来,她端在御座之上,仍是在想这事,以至于他沉声唤了句陛下,她才微微回神,怔忪间望着他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陆英并没有立即开口,毓坤感觉得到他神情凝重,就那样审视着她。很久以后,他所有的情绪皆敛去,开口道:“廖相奏请将蓝轩交与三法司一事,陛下可知晓了。”
毓坤望着他,目光并没有躲闪,淡淡道:“知晓又如何。”
她的坦然令陆英沉默了瞬,她几乎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重话了,然陆英只是道:“既然陛下已有了决断,那便下旨让廖仲卿致仕,如此一来也可以一儆百,不致再有后来者效仿。”
毓坤很惊讶地望着他,并不肯信,这便是他要劝她的话。她原以为他会说,需得拿蓝轩治罪方能平息此次之事。
见毓坤讶异的神色,陆英淡淡道:“那么些人在午门外跪着,终归不是办法,陛下既不愿为之掣肘,那便自此而始,行君父之权。”
这样的建议实出乎她意料,但是很符合她如今的心意,望了陆英好一会,毓坤最终道:“就依你说的办。”
待陆英走后,毓坤依旧想着方才见到他时的情景,她只觉得今日的他不同于往日,就在某个望着她的瞬间,他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令她心中不安,但又分辨不出任何异样,直到蓝轩走了进来,毓坤才发觉已是三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