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毓坤竟来了,谢意先发制人道：“臣，有要事启奏。”
毓坤的目光落在蓝轩身上，而在他身后,谢意、沈峥和陆英皆神情肃然。
毓坤抬起眸子，与陆英目光交汇。
方才她在乾清宫中,冯贞悄悄奉上封密信，陆英请她亲到东厂衙门来。
毓坤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宫车路疾行,这预感逐渐化为不安，就在她迈入衙门的时候，落到实处。
这般兵刃交加的场景毓坤并非没有想到过，对于蓝轩，与她同长大的伴读们有着深深的敌意，如今的情形她不意外。
但令毓坤捉摸不透的是蓝轩的态度。
她知道他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如今却像是有意激怒谢意一般,施施然坐在堂上，仿佛刻意去踩谢意那条炸了毛的尾巴。
而陆英的态度毓坤也不懂了，他如此郑重其事地要她来，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看这场闹剧？
下瞬思绪便被打断,蓝轩高大的身影阻拦住了她望向陆英的视线,在谢意耐不住再次开口前，沉声道：“臣亦有要事。”
目光在蓝轩和谢意身上徘徊了番，毓坤看到的是执拗和愤怒。
最终她望着谢意道：“你说。”
谢意迫不及待上前，要开口却被陆英打断。
吃惊地望着陆英，谢意连回头都忘了，蓝轩眸色一深。
陆英幽幽道：“刺客既已伏法，臣请陛下遣人清查余党。”
这人自然是指谢意。
竟是要撤的意思。
毓坤不由蹙眉,陆英的神情却带着坚持，谢意惶急地望着陆英，时间不明所以。
最终毓坤道：“允了。”
没有办法，谢意只能留下些人，带着剩下的人出了东厂衙门，陆英与他同行。
行至大门，谢意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咆哮道：“你什么意思？”
陆英道：“我们输了。”
谢意怔道：“陛下明明让我说的，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已揭露他的真面目。”
陆英嗤道：“让你先说而已，他自然有的是机会为自己辩白。”
“如今那刺客已是具尸首，他要说什么，还不是信口拈来。
谢意哑口无言，好一会道：“你是说……”
陆英望着前方道：“陛下方才，心里并不愿信蓝轩有二心，想要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虽知他说的是实情，谢意仍然难以接受。
好一会，受了什么打击似地，他垂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陆英却很冷静，似乎早已料想到这样结果。
“这会说什么也没用了，陛下即便心中存疑，也不会当即将他拿下。”陆英淡淡道。
谢意道：“那现在怎么办？”
陆英道：“按我方才说的办。”
谢意的神色带着茫然，陆英轻声点醒：“他在拖延时间，难道你没瞧出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蓝轩，谢意猛然醒悟：“他刚把那刺客放走，所以要与我们对峙，故意转拖延……”
“即刻封锁进出京城的要道，刺客还未走远。”
随着谢意的大吼，他身后几路轻骑向京城各道城门而去，路绝尘。
这会谢意才明白，为什么方才陆英当机立断，不再和蓝轩在言语上纠缠。
恐怕只有将那刺客抓到，留下活口对质，才能叫真正毓坤信服。
将这事安排妥当，谢意干脆道：“这样等着也不是法子，你不是从河南带回个人来，干脆直接交给皇上。”
陆英道：“那是个硬骨头，没那么容易开口，况且有蓝轩在，这两人唱一和，反倒生出事端。”
谢意也知道这会急不得，又时想不出什么法子，禁不住在原地打转。
感到陆英的目光，谢意抬眸，正与他对视，不知陆英在想些什么，不由道：“怎么？”
陆英沉吟道：“我只是觉得另有件事奇怪，为什么当时就那样巧，这刺客将屋的人都杀了，却留下了人？”
谢意道：“你是说……那尚璟有什么蹊跷？”
说完便不由蹙眉：“这倒也不会有什么罢？他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么些年，没见有什么不妥。”
陆英冷道：“便是先帝在，恐怕也不会想到，萧仪会将逆党之子，充作已子。”
谢意猛然惊道：“你说的没错。”
他的神色凛冽起来：“看来是要好好查查，为何那刺客竟放过他人，说不准除了蓝轩，这宫里还有内应。”
事不宜迟，谢意命人将尚璟带回来讯问。
这厢谢陆二人马不停蹄，那厢沈峥和洛宁带着人对峙到堂外，冯贞阖上隔扇，空荡荡的大厅便只余毓坤与蓝轩两人。
望着脚下那具尸首，虽然用白布蒙着，血腥的气味还是叫她难耐。但毓坤并没有避开，反倒走上前去，俯身弯下腰，要揭开那层白布。
仿佛有个天大的秘密，正掩藏在下面，静静地等待着她揭晓。
纤秀的手有丝不稳，如同她的心情般，就在毓坤的指尖要挨上白布角的时候，手腕被用力握住了。
力度是那样不容反抗，仿佛微一使劲便会将她纤细的腕折断，如同他们之间脆弱的关系。
但蓝轩并没有那样做，毓坤甚至能感到他收紧的手带着怜意。
片寂静中，毓坤听蓝轩叹道：“不用看了，人我已放走了。”
她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
就知道陆英不会平白要她来，但当她真的来了，发觉这事正朝着预感的方向发展，毓坤竟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你……要杀朕。”
她的声音带着沙哑。
蓝轩眸子暗，仿佛被刺痛，但很克制地，重归于平静。
其实这话说出来毓坤自己都觉得荒谬，若蓝轩真的想杀她，有千万种法子，保管每种都不会叫人察觉。
她知道这不可能，但毓坤偏要这样说，她想要他感同身受。
就在方才的那一刻，被背叛的感觉强烈地从心中涌了上来，她感到无声地钝痛。
蓝轩道：“陛下不信臣？”
捏住她的手掌微微施力，毓坤却挣脱了。
走到上首坐下，毓坤回眸望着他道：“那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这会她只能用疏离掩盖心绪，居高临下望着蓝轩，才让她有安全感。
但话出口毓坤就知道自己错了，无比悲哀地意识到，即便知道是他放走了刺客，她仍旧在等他的辩白。
蓝轩没有迟疑，抬眸直视她道：“我识得他。”
“他父母临终前将他托付于我，但我没有管教好，叫他受人蛊惑，以至于酿成大祸。”
毓坤只觉得荒谬。
她听得懂蓝轩的意思。那刺客的父母想必是前朝遗民，他们的儿子与乱党勾结，或者说本身就是乱党，混进宫中行刺，失败后求助于蓝轩，被他送出宫去。
个要来取她性命的刺客就这样轻易被放走，蓝轩和那些人究竟情重几许？
这会她并不关心被放跑的刺客，只在想蓝轩究竟与这事牵涉几何，与前朝乱党又相交几何？
勉力压抑着情绪，毓坤道：“那你现在，如何打算？”
说着话时，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蓝轩道：“臣听任陛下处置。”
毓坤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并不愿为自己辩解，而是认罪，甚至是伏法。
怕他不明白似地，毓坤一字句道：“谋逆当诛。”
蓝轩昂首望着她，并没有退缩的意思。
毓坤忽然说不出话来，这会她不知道自己该伤心还是愤怒。
气氛沉重而压抑。
见她沉默着，蓝轩大步走近，立在她面前的时候，毓坤不得不抬眸，望着他秀逸的身姿。
对着那双盈盈的眸子，蓝轩看得出其中的迟疑，仍是道：“既知如此，陛下该有决断。”
毓坤的眼睛睁得更大，蓝轩忽然想起其间潋滟的水色，是只有他见过的波澜。
但他没有怜惜，而是平静道：“那臣便再教陛下次。”
“身为帝王，陛下此刻不该有任何犹豫，处死臣，以儆效尤，不留后患。”
毓坤纤手动，指甲扣进了肉里。
她知道蓝轩说的是认真的，她该听他的话。甚至在此之前，从她得知他并非萧仪亲子，而是有那样的身世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
或者，即便他是萧恒，在她逐渐掌权后，也要找机会除掉他，哪怕只是因为那个虚无缥缈的梦。
而当现在，真要这么做时，毓坤面前浮现起蓝轩人头滚落，血溅三尺的样子……
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她几乎不能思考。
他定不是认真的。
迫切地抬眸，毓坤想从蓝轩深潭似的眸子里找到欲擒故纵的戏谑，找到他平素玩弄人心时的散漫……
然而并没有。
蓝轩的眸子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仿佛洞悉切，表情带着怜悯。
他同情她。
毓坤忽然就明白了，这就是他直以来真正的打算。
他希望她亲手处死他，此地此刻。
即便如此，蓝轩依旧是强势的，甚至在看出她的犹豫后，威严逼迫。
毓坤清楚地明白她该这么做，无论蓝轩出于什么目的，放走刺客，都是死罪。
无论他是不是乱党，她都不能放这样一个隐患在身边……
蓝轩站得挺拔，望着她的目光却严厉。
很小时候先帝也曾用这样复杂的目光望着她。
那是一种既苛责又期许的矛盾情绪。
那个男人知道这江山终将交到她手中，却担心她做得不好。铺就尸山火海让她成长起来，却怕走得太急，她跌跌撞撞跟不上步子。
也就从那时起毓坤明白，她是太子，是与朱毓岚不同的存在，她的肩上担负着江山社稷，她不能任性。
然而为何，当她真有了重振君威的机会，竟下不去手了。
毓坤用力抬头，望着蓝轩的身影，眼圈发红。
他们都在逼她，要她做个明君。但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心意。
长睫一颤，毓坤偏过头，声音沙哑。
“你是不是……定要朕承认，朕不够心狠，没有魄力，不堪为君。”
“是不是非要朕承认，朕……“
压抑着情绪，毓坤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蓝轩却懂了其中的意思，又好像并没有懂。
他的眸色蓦然而柔和，似乎不可置信道：“承认什么。”
毓坤剧烈地喘着气，嘴唇有些发抖。
她知道也许再多待会，她就要说出那句话了。
用力抹了把脸，毓坤勉力压下眼眶热意，从上首起身。
她不想再多待刻，就在转身的时候，却被蓝轩按住肩。
压她入怀的力度是毓坤熟悉的，她被迫抬起脸，承受着不容分说落下的灼热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