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谢意怒道:“别以为你在皇上那里得了脸,我就拿你没办法。”
蓝轩并未理他,带着人径自而去。
谢意冷静下来却想,此人长袖善舞,此前对他,怎么说也要做些表面文章,这会竟连一点面子也不给,倒是不同寻常得很。
锦衣卫本就只听令于皇帝,蓝轩要带人走,谢意是拗不过的。他忧心宫中还有刺客余党,便将带来的人分散下去,细细搜索。
而方才刺客躲藏的那间屋子自然不能放过,谢意谨慎地推开门,浓烈地血腥气扑面。他仔细一瞧,屋中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手脚尽被缚住,血已流干了。
不消说,这几人是被刺客所杀,谢意蹙着眉迈出一步,脚边一具尸体竟微微挣动了一下。
谢意身后的两人上前,将那未死之人架了起来,谢意一下认出他便是前司礼监的秉笔尚璟。
日前司礼监有两位秉笔迁至御马监任职,如今外面的人死了,里面的人却活着,谢意直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得救了的尚璟似却劫后余生,这会伏地痛哭起来。
谢意仔细瞧他,见他被人打得头破,面上鲜血横流,混着涕泪簌簌而下,很是凄惨。
用尽气力,尚璟勉强讲述刺客是如何破门而入,又如何用他威胁手下的人自缚手脚,再将那些人杀尽的事,最后整个人虚脱在地。
望着尚璟这般模样,谢意对他的话信了七分,动了恻隐,不由道:“这些人也算因公殉职,我自会禀告陛下,每人赏银五十两,抚恤家属,这事就交给你办了。”
尚璟涕泗横流叩谢道:“皇恩浩荡,臣自当以死尽忠。”
谢意受不了他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大步迈了出去,却终是留了个心,安排了两人留下来,悄悄盯着他的动静。
折腾了一夜,晨光熹微时,谢意终于确定紫禁城中的九千余间宫室都再无藏匿刺客的可能,方才鸣金收兵,疲惫地复命。
这会毓坤已回到乾清宫,听说蓝轩抓到了刺客,带回东厂审讯,不由向谢意询道:“如何?”
谢意决定牢牢把握这次机会,蓝轩既不在,他便竹筒倒豆似地将他擅权抓人之事述说一通。
再抬首时,谢意瞧见毓坤以手支颌,倚在御座上,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心中一紧,谢意退了一步,沉声道:“如今刺客被他带到东厂,审讯结果如何,臣请陛下亲自过问。”
毓坤道:“朕有分寸。”
她并非看不出谢意对蓝轩的怀疑,但若说蓝轩与刺客有什么联系,也太荒谬了些。
但令毓坤不安的是,蓝轩并没有向她复命,只是遣人回报,将刺客带到东厂拷问。
与此同时,天刚亮的京城外,一架马车疾驰驶入永定门,半个时辰之后停在了谢家的别院之中。
谢意出了宫就得了消息,陆英竟回来了,顿时来了精神,连脸也未洗,饭也顾不上吃,叫上沈峥,三人齐聚在别院之中。
陆英言简意赅,三两句便将河南的事讲述清楚,谢意听完后一屁股坐在榻上,半晌起不来身,喃喃道:“原来他当真是逆党。”
虽然对于蓝轩的身份,陆英有了八分把握,但了解谢意的性子,他并没有详述内情,只说蓝轩与前朝逆党勾结。
但这也无异于晴天霹雳,想到昨夜的事,谢意后悔极了,明明已对蓝轩起了怀疑,怎么还如此轻易地叫他带走刺客。
若真如陆英所言,他与乱党勾结,想要再要人就难了。
而蓝轩的身份既明,这刺客不消说,大概正是由他安排进宫。
当真是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
然而对于这事,沈峥却有不同看法。
他负手在房中走了几步,质疑道:“蓝轩藏匿宫中多年,经手皇帝饮食起居,若要行刺,何须如此麻烦,非要再从宫外找人来。
谢意嗤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若是宫外来的刺客,岂不是将他的嫌疑撇清了。”
“这人当真狡猾得很。”谢意心中发恨。
沈峥却摇头:“我总疑心是乱党内讧,这次刺客入宫并不在蓝轩计划之内,这兴许是我们的机会。”
说罢他望着陆英,似等他拿一个主意。
陆英也并没有令二人失望,望着东厂的方向,淡淡道:“与其在这里猜测,倒不如去会一会他。”
从紫禁城出了东安门,沿着宫墙东面的夹道再向北两条街就是东厂。
这里,是比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衙门更阴森可怕的地方。
作为钦犯,赵彦已被戴上了手铐脚链。黑黢黢的囚室中烧着火红的炭盆,他被五花大绑在十字木桩之上,对面的漆案上,各类刑具一字摆开。
这是场秘密的审讯,闲杂人等一概被屏蔽,只有洛宁守在囚室之外。
蓝轩走进来的时候,赵彦正懒洋洋地嚼着草茎。
望见蓝轩,他的神情仍旧是散漫的。直到蓝轩走到炭盆旁,举起烧红的烙铁拨弄了许久,赵彦方道:“有什么就来罢,还真以为我会怕。”
蓝轩将烙铁放下,刑案上腾起白烟,滋啦的响声后是道深深的炭化印记。
赵彦不解地望着他,蓝轩却道:“你知道宫刑是怎么受的么?”
赵彦僵住了,蓝轩却好似不见,只抬手,干脆利落地比划了下。
他的动作没有声息,赵彦却仿佛能能听到耳畔的惨叫,闻到鼻端的血腥,对其间的残酷感同身受。
身上毛孔一瞬张大,他如芒在背,握紧了拳,连指尖都在发抖。
蓝轩仍然未理他,只是举起那烙铁道:“最后要用这东西在伤处烙一下,止血,再撒上草木灰。”
“之后人要在不透风的蚕室里躺四十九天,才能下地。”
“那时你父亲……并不比你大。”
唇齿间一阵血腥,口中的草茎早已被混着牙龈血吞下去,赵彦赤红着双目,说不出话来。
蓝轩却平静道:“我永远记得那样的情景。”
走到赵彦身边,蓝轩将他从木架上放下来道:“你走罢。”
赵彦不可置信,蓝轩轻声道:“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但也只能陪你到这,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赵彦似乎并不能理解他的话,蓝轩叹道:“现在走还来得及,到泉州去,那里有几艘船,装着足够食水,尽由你掌握,带上我们的人走罢,为你父亲,为我们赵家留一点血脉。”
赵彦怔了下,急促道:“那你呢,难道你要留下?”
他的情绪激动,蓝轩神色却冷冽:“你当真以为这是儿戏?”
赵彦一下被打懵了,蓝轩道:“还是你以为,闹到今日地步,你我还能全身而退?”
赵彦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却仍是执拗道:“这世间难道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如今天灾人祸,皆是那狗皇帝失德,你若要反了,振臂一呼,还怕无人云集响应?更何况……”
蓝轩打断他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
赵彦怔怔望着他,蓝轩道:“也许你说的那些,曾经可以实现,但现在……”
他笑了笑道:“你信不信,再过半个时辰,禁军就会将这里团团包围,而你我皆是阶下之囚。”
赵彦红着眼眶道:“那就一起走,现在就走,狗皇帝既起了疑心,迟早是要杀你的。”
蓝轩望着他道:“来不及了。”
说罢他解下腰间的牙牌,递给赵彦道:“这腰牌虽然拦不住禁军,但送你出城的还有把握。”
赵彦的呼吸剧烈起伏,紧紧攥着那块牙牌,并不肯动。
蓝轩严厉道:“再不走,是想要赵氏血脉断绝?”
赵彦忽然明白了,蓝轩留下来就是死路,是被他亲手逼上的死路。
他是这世上,真正爱护他的人,是他从小就仰慕的人,是他一直以来都视为父亲的人。
这么想着,赵彦更不肯走了,面色青白交加。
蓝轩道:“无论如何,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我兄长唯一的血脉,是我想要付出一切保全的人。”
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下来,赵彦心中着实后悔,但事到如今,再无可挽回。
握了握他的手,蓝轩道:“出宫后你一路向南,切不可回头。
谢意带着陆英和沈峥赶到东厂的时候,审讯已经结束了。
蓝轩端坐在上首,而堂下则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谢意没想到他竟如此草菅人命,心中料定他已将刺客掉包,怒极道:“当真好大的胆子。”
望见谢意身后的陆英,蓝轩的神情并没有意外。
接过洛宁捧来的帕子,他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淡淡道:“谢统领有何见教?”
谢意虽知道堂下这具尸首定不是那刺客的,但苦于天色昏暗,他并没有人看清那人形貌,这会怕是没有对证。
虽然如此,谢意并没有打算放过蓝轩。
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已提前调了禁军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将东厂团团围住,人数是锦衣卫数倍,又配有火器。
谢意决心要先斩后奏。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蓝轩的神情并无惧意。
就那样从上首的太师椅上走下来,他直面身前的火铳。
最前排的枪手上了镗,洛宁也不甘示弱,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如流水涌入,手中的绣春刀寒芒毕现。
蓝轩并没有看谢意,甚至也没有看神机营的火器,而是落在陆英身上,陆英并没有回避,抬起沉沉的眸子与他对视。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就在这紧要关头,带着威势的步伐声打破寂静。
人群自发分开,冯贞抱着的拂尘一挥,少年皇帝走向上首,朱袍上金线绣的蟠龙凛然生威。
望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马,毓坤道:“都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