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在北京城南,谢意领禁军在前开道,皇家仪仗出了午门向南,沿途百姓夹道相迎。如今已入了冬,严寒凛冽,毓坤领着文武百官在跋涉在萧瑟的北风中。
自皇帝及以下,皆未着华服,而是加以黑布镶边的蓝袍,连身上的金玉之物也都卸下了,沿途的商铺皆打了烊,道旁乌泱泱跪着连片的人影,感到御驾打身经走过,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变故也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待到毓坤走到东四牌楼下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点燃了炮仗,噼啪的巨响惊动了伏地而跪的百姓。
禁军早一步列阵,围起了人墙,将躁动的百姓拦在道旁,然天干物燥,那一点儿火花点燃了干草,火势蔓延,冒起黑烟。百姓四下奔逃起来,惊惶混乱。
毓坤和文武百官也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在谢意应变极快,带一队人护着毓坤往后退,另一队人负责在前开道。
首辅廖仲卿也随驾去天坛,这次他离毓坤最近,低声劝道:“为免有人冲撞御驾,还请陛下登车回宫。”
虽然知道廖仲卿是为她着想,但去天坛祭天是已上告祖宗,下告百姓,是钦天监卜算好的日子,万没有再改时辰的道理。
犹豫间毓坤忽然感到急飕飕的风声,心中一凛,她下意识抬头望,正见对面的牌楼上,一道冷箭破空而下,已摧枯拉朽之力朝她急速而来。
竟有刺客行刺。
那箭来的太快,这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毓坤知道一切都晚了。她本能地躲避,心却沉到谷底。那刺客是有备而来,她究竟逃不逃的过?
也就在这时,马蹄飞踏,骏马长嘶,飞驰而来的骏马上高大的身影俯下身,正挡在她身前。
箭簇削开皮肉的声音夹杂谢意的怒吼随着北风呼啸而来,毓坤并没有感到疼痛,她茫然地四顾,满目皆是奔忙呼号的人群。
待她真正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鲜血喷溅在她面上,唇畔温热咸腥。
但那并不是她的血,她毫发无伤,骑在马上的那人喘得很急,那支箭穿透了他的右手。
竟是蓝轩纵马而来,勒马急停在她身前。
毓坤睁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气力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是他的右手。
是萧恒的右手。
那样重的伤,也许他以后都不能再握笔了。
鲜血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毓坤的心也仿佛是被用力拧着,痛的厉害。
“你拦什么拦!”
她几乎是用吼喊出这句话,蓝轩似乎想到她的情绪这样激动,蹙眉望着她。这会他已叫人扶着下了马,虽然被箭穿透的右手用另一手捂着,但鲜血还是止不住下流。
禁军很快控制住了局面,那刺客一击不中,似乎知道已没有希望,果断收了势,逃入人群中失了踪影。
谢意找来辆马车叫毓坤避一避。被他挟着登车的时候,毓坤虽然知道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撑着车厢门,直到见已有人上前,为蓝轩取箭包扎,方真正上了车。
在简陋的马车中坐定,厢门关上的那一瞬,毓坤脑海中浮现的仍是蓝轩疾驰而来,在她面前俯身去捞那箭的样子。
为什么他要回来?又为什么要替她挡下那一箭?想到他被箭穿透的右手,毓坤脑子乱得厉害,心中又痛又木。
但现下没有时间留给她分神,甚至于连那刺客她也可以先放过,钦天监算好的时辰要到了,她需得赶到天坛去。
尽管谢意和廖仲卿都劝她回宫,但毓坤身上就是有股这样的韧劲。既有人要她的命,她便偏要好好的活,不仅如此,还要但得起这江山社稷,为百姓求福祉。
经历了方才的混乱,在去天坛的路上,锦衣卫指挥史方诚也带着人来了,在御前跪下告失职之罪。
因他是蓝轩的人,毓坤这次有意未用他,现下看到他,心中更是百味陈杂。
不用她吩咐,方诚已叫洛宁带着几个锦衣卫总旗下去搜捕刺客,这会是向她来回报。
她不发话,方诚便不能告退,好一会他方听毓坤道:“他……现下怎么样?”
方诚不明毓坤问的是谁,茫然地抬起头,见她表情很郑重,虽是平静的语气却掩盖不住急切。
见这情景,谢意在旁提点道:“陛下问的是蓝掌印。”
方诚这会才知道蓝轩竟受了伤,看毓坤的样子,还伤的很重,他只是收到蓝轩传信,要他带着人来,务必要从禁军手中抢下搜捕刺客的活儿,且如若抓到刺客,必需得留下活口,以供追查幕后主使之人。
有人行刺是禁军护卫不力,抓捕到刺客便是大功一件,方诚以为蓝轩是要在皇上面前与谢意争功,对他那些要求也没有多想,忙不迭的应下,急匆匆地赶来并未来得及见蓝轩一面,所以对他手上的事儿也一无所知。
见方诚并不知情,毓坤很是失望,挥手叫他退下了,心中却像是烧着把火。
天坛距东四牌楼不过几里地,毓坤在天坛圆丘外下了马车,虔诚的迈上石阶,在天地神灵前虔心祝祷,上香后四拜四叩。祈祷来年雨水充沛,五谷丰登。
祈雨之后,毓坤走下石阶,在旁边临时搭建起来帐篷内召集了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她先罪已德行有失,再话锋一转,言道贪吏横行,盘剥百姓,惹怒了上天,以至于旱情频发。
群臣跪倒了一片,知道她这是要借着贪污税银的案子,改弦更张,改革吏治。
她言语间一张一弛,拿捏有度,全然没有遇刺之后的惊惶,磅礴大气,尽管在场之人有许多是先帝朝的老人,但仍为她的气势所折服震慑。
虽然中间出了意外,但有皇帝把控大局,终是稳重不乱。
在回宫的马车上,毓坤垂眸靠在车厢上,方感到疲惫涌了上来。
只有她知道,方才平静的表象下,她心中是怎样的煎熬。直到这会她依旧没有问出来蓝轩的情况,只知道他并未来得及好好裹伤,便指挥方诚带着锦衣卫四下去搜捕刺客。
闭上眼睛,她满目都是那片鲜红,唇畔似乎还留着血腥味儿,就像蓝轩疾驰而来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幕般,久久不散。
那时的他跨在高大的骏马上,挺拔的身影逆着光,深邃的面目她看得不真切,唯独记得他急停在她面前,乌沉沉的眸子深深望着她时,里面似有什么汹涌而出,也就在那一瞬间,毓坤感到她的心也狠狠颤了颤。
再睁开眼睛,毓坤感到心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无比冷静,另一半却疼痛难当。
她知道自己不能软弱,甚至一点儿不能被感情左右,强打起精神,唤谢意来,仔细询问刺客出现的经过。
如今天下太平,甚至算得上政治清平,毓坤并未曾想到,朗朗乾坤,大庭广众,竟有刺客敢行刺皇帝,她甚至一时间想不出究竟谁要杀了她。按理说,如今她尚未大婚,未立皇储,若她遇刺,得利最大的自然是宗室,首当其冲便是朱毓岚。
但他当真会派人来行刺么?敏锐以为不会,即便朱毓岚真有这样的打算,也应该选在他尚在北京的时候,近水楼台赶在其他藩王入京之前先接过皇位,而不是挑一个他远在洛阳,鞭长莫及的时候来行刺。
虽然一下摸不到头绪,毓坤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毓坤与那放暗箭的弓手有过短暂的对视,虽然她看不到他的面目,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如今真相像是蒙在迷雾中,等着她去发掘。
回到紫禁城中,得知此事的薛太后虽已知道毓坤平安,仍忧心忡忡,已派了崔茉雨来探问。这位崔姑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面上浓重的焦急直到见她方消下去些。
毓坤好生安抚,崔茉雨方安心带话回了永寿宫。又一番安排布置,最后毓坤才得了空,她索性也不唤人来问,而是径直向西配房去。
此前她已听说,蓝轩先她一步被送回宫,太医看过了,现下正在休养。原本毓坤是那样的着急,然而到了西配房外,却忽然有些迈不动步子。
再见到他,她要说什么话呢,是要问问他的伤,还是要赏他些什么。
到了这会,她忽然发觉这些都太单薄了,单薄到她甚至无法在他面前开口。
虽然她不动,身边的宫人已向内通传。隐隐听到房内的响动,毓坤是不愿他再费神起身的,只能向内走。
卧房中并未点灯,床帐已放了下来,满室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崔怀恩侍立在榻旁,正要扶蓝轩起身,毓坤沉声道:“免了。”
见她来了,崔怀恩便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将房中伺候的宫人也一同带走,轻轻阖上了隔扇。
毓坤缓步走了过去,在榻前顿了好一会,蓦然掀开纱帐,在榻旁坐了下来。
蓝轩倚在软枕上,右手裹着厚厚的白纱,平放在身侧,毓坤的目光落在上面,心中猛然发颤。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查看他的伤情,然指尖却抖得厉害,很快叫蓝轩用另一手握住了。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感到他的目光落下来,毓坤没有抬首,她忽然不敢与他对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柔顺地任他握着。
好一会她方听蓝轩道:“陛下怎么来了。”
毓坤这才抬眸,怔怔地望着他。这会他未束发,少了些凌厉,却多了些沉静,与她记忆中仿佛有些不同,但望着她的目光仍是深沉的,带着审视。
毓坤嘴唇抖了抖道:“太医怎么说。”
蓝轩淡淡道:“无妨,养两天便好了。”
听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毓坤心中难过得更厉害,径直去握他的右手,蓝轩望见她红着眼眶,几乎要哭的样子,很是怔了怔。
他定定打量着她,却将右手收回身侧。毓坤够不到,心中发急,索性探过身,倒像是贴在他怀里。
这会她也顾不得别的了,急迫地抓住他的右手,想拆开那白纱看一眼,却又怕牵扯到他的伤。无措间毓坤再次听蓝轩道:“没什么大碍。”
这会他还这么说,毓坤心里痛得厉害,见她真的急得落了泪,蓝轩环着她,在她耳畔道:“真的无碍,那箭是挨着虎口过去的,不过擦破点儿皮。”
他语气郑重,毓坤一怔,难道真的没事,蓝轩以指节揩去了她颊畔的泪痕,抬起右手,叹道:“若是不信,陛下尽可自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