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循的口供被送到大理寺。首恶伏法,案情很快梳理清楚。虽然当年所谓萧仪梁尚任谋反案,涉案之人皆成累累白骨,但在十二年之后,这场延续两朝的浩劫,终于尘埃落定,冤死之人得以平反昭雪。
对于陆家的处置也很快落地,大理寺审议的结果是,陆循当诛九族,家产籍没。因太|祖曾立下规矩,皇室宗亲,不受株连。陆循之子陆英,尚主免死,杖三十,徙三千里。
得知这事时,宁熙尚在永寿宫中,自打她入宫见薛太后,便被薛太后留于宫中,不许她再回公主府。得知这样的结果,她起初并不敢相信。
这些时日来,皇帝哥哥并没有见她,甚至于她想要薛太后求情,她娘也并未站在她这边。
见她无措的样子,薛太后声音发颤道:“是娘的错,识人不清,不该将你嫁到这样的人家去,通敌卖国,岂能饶恕,你不要怪你哥哥。”
宁熙好一会才明白薛太后说的话,绞紧了手中帕子,仓皇道:“通敌卖国……不,那日他不是这么说的。”
薛太后自然明白,宁熙说的他,是指陆循。
陆循欺骗了宁熙,她早该知道,但她又如何能苛责宁熙的无知,毕竟就连她也是现下才得知,他竟是当年诬陷萧仪之人,她对他的恨意尤甚。若早知如此,她是绝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到陆家去,只是如今,一切皆晚了。
见宁熙失魂落魄,薛太后心痛自责,既恨陆循的利用,也知大错铸成,即便将他千刀万剐,也再无法挽回。
明白自己成了陆循脱罪的帮凶,宁熙是不敢求情的。然时下风俗,讲求女子从一而终,薛太后终究心疼,在傍晚时分,毓坤来永寿宫问安的时候,她沉默了会,与她商议道:“陆循罪恶当诛,但驸马徙三千里,婉婉……”
她原以为毓坤会网开一面,许陆英留在京中,却听毓坤道:“陆循犯下的是诛九族的罪,皇室宗亲,不受株连,是太|祖立下的规矩,这已是法外开恩,朕又岂能再循私情。”
薛太后怔怔望着她道:“娘知道你的难处,娘甚至比你更恨陆循,但婚姻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
毓坤握紧了身侧的手道:“她若愿意,可随驸马同去,朕此前便说的明白,她救不了陆家,朕也不会改变心意。”
望着她果决的背影,薛太后眼眶发红,最终没有说话,好一会毓坤才听到身后轻缓的脚步,薛太后已叫宫人扶着,起身向内走。
回到乾清宫,毓坤很是出了会神,直到手中的书叫人抽了去,方听蓝轩低沉声音道:“想什么心事,这样出神。”
毓坤也没理,起身淡淡道:“无事。”
蓝轩却没有轻易放过她,拦了她的去路道:“说出来,总比闷在心中强。”
他比她高许多,这么一来,倒像将她困在怀里,毓坤挣开他,重在案前坐下道:“朕说了,无事。”
蓝轩掷下手中的书道:“那臣便猜猜。”
毓坤抬眸望着他,蓝轩道:“陛下方才从永寿宫回来便坐在这儿,臣猜想,许是太后与陛下说了什么。”
毓坤闻言沉默了会,并没有接话,只握住笔,急速书写起来。
蓝轩握住她的右手,毓坤挣不脱,只得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过了一刻,在沉默的间隙,她轻声道:“太后怪朕,毁了婉婉的婚事。”
蓝轩一顿,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清她单薄的肩背,那样纤盈的身影,莫名有些寂寥。
毓坤并没有抬眸,蓝轩却俯下身,在她耳畔道:“臣知道,陛下心中并非不看重公主……”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叫蓝轩猜着了,毓坤一顿,沉声道:“不用为朕找理由,朕已做了这样的决定,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承受。”
蓝轩道:“为人君者,要受常人所不能受之重,失常人所不能失之情,陛下不循私情,臣虽然欣慰。”
“却……”
毓坤一怔,不由望向他,蓝轩轻声道:“却心疼陛下。”
他的语气淡然,说出来的话却似情人间的私语。毓坤竭力想甩开这微妙的感觉,蓝轩放开了她。
陆循伏法,大仇得报,原本是该他痛快的日子,毓坤却感到,蓝轩也有心事。
她猛然发觉,在现下这个时刻,他们倒是相似得很,虽然得到了许多,但失去的更多。
最终宁熙并没有随陆英而去,在他受了杖刑,将要被流放的前夜,她在刑部大狱见到了他。
他流了那样多的血,宁熙几乎认不出他的样子,却感到他的脊背挺得很直。
陆英从怀中取出张纸递与她道:“殿下自当另嫁,不必随臣去远行。”
是和离书。
捏着那张染血的和离书,宁熙轻声道:“其实,我愿意与你去。”
陆英缓缓摇头,宁熙望着他道:“你答应过我哥哥,会好好照顾我。
陆英道:“是臣负殿下。”
宁熙怅然道:“不,你待我很好,至今仍在为我打算,是我太任性。”
“你不肯与我圆房,是不是早知会有这么一日。”
陆英没有否认,宁熙起身道:“也许就像我哥哥说的那样,我救不了你,反倒是牵累。”
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用帕子掩唇转身。走出去时,陆英最后的样子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中,那并没有任何对于未知的恐惧,反而沉稳笃定。
宁熙忽然有种预感,他会回来的。
陆循并没有等到再见陆英机会,在他临刑的前一天,陆英已在押解之下,去往三千里之外的泉州。
徙三千里,是流放中最重的一等。同数十位带着镣铐的犯人一般,陆英被绑着手,在刑吏的押解下上官道。到了永定门下,他回望了眼灰蒙蒙的苍穹,从这里并看不到紫禁城中的飞檐翘角,但他却想象出它的样子。
用力闭了闭目,陆英转身跨了过去。
也就在那日后的清晨,西四牌楼下便竖起高高的杆子,过了午时,那百十来杆子挂满了新鲜的人头,鲜血顺杆而下,染红了地上的黄沙。
这样大场面,几天前曾来过一次,所以即便被满门抄斩的是煊赫已极的陆家,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失了新鲜劲儿,只有个少年在主犯的那根杆子下停留了会,冷漠瞥了眼顶上的人头,见官差上前,便随着人群散去。
与此同时,坊间有传言,与其在刑场看杀头,还不如去金鱼胡同溜达一圈,毕竟陆府被抄家,听说连地上的灰土里都是金稞子。
但这样的传言也就只能听听,如今的陆府府门贴着封条,挂着重锁,再没人能进得去,过不了些时日,那高大的雕花门楣,便会如陆家昔日的煊赫一般,被埋没在萧瑟之中。
待到半个月后,陆家这场轰轰烈烈大案才落下帷幕。
蓝轩走入暖阁的时候,毓坤正翻着手中的舆图。
感到蓝轩正立在身后,她也并没有理,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从北划到南时,却听他淡淡道:“不过半月,应刚到武陵,至少还有两月,才能到泉州。”
心跳漏了一拍,毓坤将那舆图阖上。原来她在看什么,竟叫他看出来。
毓坤沉默地望着他,蓝轩从她手中取过那张舆图,随手掷在案上。
握着她的手掌很暖,那点儿热意慢慢沁上来,毓坤渐渐松下劲儿,任他握着。
就在她几乎有了些困意的时候,听蓝轩漫不经心道:“既得了空,陛下便随臣到西苑,住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