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坤一凛,顿时清醒起来。
先前蓝轩曾是提过一次,要她同他到西苑去,她是怎么答的,毓坤已然忘了。这会她想说朕要上朝,朕有公务,朕不愿去,然而话到唇畔,最终没有倾吐。
蓝轩虽是请的语气,但毓坤知道,怕是他早已安排好了,由不得自己。
见她没有反驳,蓝轩很是满意,松开她的手,淡淡道:“那臣便吩咐下去,明日便请陛下移驾西苑。”
先帝在位之时,曾罢朝多年,自她继位,夙兴夜寐,几乎未有一日不朝,好在西苑本是皇家别苑,常做帝王渡夏之用,所以她要移驾的事儿一经传出,并未引起太多议论,不过是薛太后派人来探问。
自陆英徙出京城,宁熙归宫,毓坤知道,薛太后虽然不说,但心中是心疼婉婉的。毓坤自觉与薛太后生了隔阂,如今见她派人来探问,想来是念着自己的,心中百味陈杂。
蓝轩未说要住多久,毓坤也未问。西苑中一切都是现成的,毓坤便只带了贴身的宫人与冯贞随侍,但阵仗是不可少的,所以在第二日辰时的时候,浩浩汤汤的卤薄仪仗向着紫禁城西面而去。
作为皇家禁苑,西苑占地广阔,浩渺的太液池分为南、中和北三海,先帝常年居于玉熙宫,毓坤避之,幸于瀛台。那儿是太液池中的一个岛,如今是季夏,婀娜的莲叶从岸边漫到湖面深处,茫茫一片青碧色,很是赏心悦目。
在迎着风浪的大船上望见这样的景色,毓坤不由想,这里倒真是处世外桃源,而她之所以会答应蓝轩来这儿渡夏,恐怕也是心中潜藏着要远离烦心俗物的期冀。
毓坤下船登岸,瀛台上的寝宫已布置好了。蓝轩走进来的时候,见她仍旧是歪在榻上,看着冯贞递上来的奏本,不由按着她手中的朱笔道:“若是如此,那与在紫禁城中又有什么区别。”
毓坤怔了怔,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蓝轩已撂了她手中的奏本道:“还看这些做什么。”
毓坤无法,只得任他牵着自己向外走。见她倒乖,蓝轩微微一笑道:“陛下可知道,先帝定下这内阁理政的制度,是为什么?”
毓坤不由道:“为什么?”
蓝轩一面向外走,一面道:“是为了有许多事皇帝不便亲力亲为,只捡要紧的事儿操心便好。”
毓坤这才明白,原来是劝自己不要如此劳心劳力,但她犹不服气,从他掌中抽回手道:“若是不都看一遍,哪知道什么事儿要紧,什么事儿不要紧。
听了这话,蓝轩俯下身,见他松竹似的身影压下来,毓坤下意识后退了步,听他在她耳畔道:”不是还有臣在。”
他离得很近,毓坤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幽静的男子气息,望着他英挺的面孔,毓坤面上莫名一热,心里却哼了声,难道她能放心将什么事都交给他处置。
不过听了蓝轩这番话,毓坤倒想开了,经历了这些时日的风浪,现下安稳得很,倒没什么大事,她确实可以忙里偷闲,稍稍轻松些。
说话这会,他们已走到了岸边的水榭,六角攒尖下轻柔的白纱在风中摇曳。
毓坤走入水榭之中,方发觉这里视野好得很,可以一直看到对岸山崖上凉亭的角尖。她撑着身子坐下,靠在软枕上出了会神,感到一阵沉稳的步伐牵动起身下竹簟。毓坤抬起眸子,正见蓝轩趿着木屐走上来。
今日他并不是做内侍打扮,而是随性地披了件道袍,倒像是位清贵的公子,只是怀中抱着个五彩斑斓的毛皮手抄,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待他将怀中的物事放下来,毓坤才发觉,那并不是手抄,而是个活物。
毛色润泽的大猫轻巧地落在竹簟上,旁若无人地探爪拱脊,懒洋洋地做了个伸展。
灿金的日光落在它的皮毛上,越发显得耀目。
毓坤这才想起来,这大概就是蓝轩养的那只猫了,似乎是唤作金赤霜,不由道:“抱它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点冷,蓝轩也没恼,微微笑道:“陛下不喜欢猫么。”
说这话时,他已在她身畔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抚着金赤霜水滑的脊背道:“臣倒是很喜欢。”
他明明说的是猫,却扬起唇,瞧着她,毓坤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说实话,她对这样毛茸茸的活物,心中还是有些抵触的,但她却不愿表露出来,叫他瞧去笑话自己。所以她并未答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向旁边靠了靠。
金赤霜却仿佛注意到她似的,尾巴一甩,绕着她走了一圈。感到它毛茸茸的脑袋贴在她身上嗅着,毓坤的心不由悬起来。但金赤霜比她反应得更快,也不知嗅到了什么,忽然炸起了背上鬣毛,蓬松的尾巴竖着,爪子都伸了出来,冲着她低低地咆哮起来。
毓坤唬了一跳,面上神色还未变,蓝轩已将金赤霜抱起来,用力撸着,那幼虎似的猫才平静下来,冷瞥她一眼,拱在蓝轩怀里,舔着他的手指,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毓坤忽然有些好笑,方才那瞬间,她竟感到那猫是在向她示威。但这又怎么可能。
见它在蓝轩怀里乖得很,和刚才的张牙舞爪截然不同,毓坤倒没那么怕了,不由好奇道:“它怎么了。”
蓝轩捏着金赤霜爪上的肉垫,虎斑猫舒服地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顺了顺它身上鬣毛,蓝轩一本正经道:“它不喜欢,臣和旁的猫走太近。”
毓坤一怔,望着他道:“所以呢?”
这儿只有金赤霜一个,又哪儿来的旁的猫。
然而这次,蓝轩却只是笑,并没有说话。
宫人奉上时令的瓜果,蓝轩命人取了竹筒,将鲜果置于其中,用绳子吊着,顺着水榭的栏杆放下去,在冰凉的湖水里镇着。
瞧他熟稔的样子,毓坤不由想,倒是会享受得很。想来也是,先前她爹在西苑住了那么多年,可不皆是他陪在身边。
大约还是瞧出了她有些怕猫,蓝轩便将金赤霜放在他另一边,那处距离岸边近些,太液池养的成群结队地在莲叶间嬉戏。
毓坤只见那猫从水榭的栏杆中探出半个身子,伸出爪子去够湖里的锦鲤,她这才想起,之前她在小沧澜养的那些金鱼,可不是皆填了它的肚子。
这么一想,不过才过了一年,但那些事儿,却好像是很久以前似的。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毓坤出了会神,却听身畔有人低声道:“在想什么。”
是蓝轩。
感到手被他握住,毓坤挣了挣,却没脱开。
毓坤方发觉,自己的手上竟红了片,想来是水畔多蚊虫。她肌肤极白,那红便极明显。蓝轩叹了口气,吩咐下去,不一会便有宫人取了薄荷膏来。
在她身畔重又坐下,蓝轩牢牢握着她的手,将清凉的膏体在她手背上晕开。
宫人在水榭四角燃起犀角香,驱赶蚊虫,又将四面的白纱放下来,毓坤这才知道,这纱帐是做什么用的。
然而待宫人躬身而退,偌大的水榭幽静密闭,只有她与蓝轩两人,毓坤忽然有些喉咙发干,不由紧张起来。
蓝轩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的手,微微有些痛,又有些痒,见她低着头,垂着长睫,一点儿不看他的样子,蓝轩凑了过去,扬唇道:“陛下……怕臣么。”
毓坤滞了滞,想要开口,却发觉他离得极近。大概是日光太强,毓坤感到燥热,下意识舔了下唇,却见蓝轩的眸子深了深。
他放开她的手,捏起她的下颌,压了下来。毓坤喘得很急,不知该推开还是顺从。然就在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处时,毓坤蓦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扑通的落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