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陆循请她到府中去。
虽然犹豫,但见陆循神情郑重,宁熙还是下了车。
她原本想试探下,陆循究竟知不知道她皇帝哥哥对陆家的态度,再决定要不要将听到事说出来,然而一到陆府后宅的书房之中,陆循便向她行了大礼。
宁熙吓了一跳,心中却知道,大约他早已得了风声。
托他起来,宁熙道:“陆相爷无需如此。”
陆循却道:“唯有公主可以救陆家。”
宁熙茫然了一瞬,望着他道:“陆家究竟犯了什么事?”
陆循深深叹了口气道:“一切皆是老臣的错。”
宁熙定定望着他,见她定要得知个子丑寅某,方能开口,陆循顿足悔恨道:“是老臣一时鬼迷心窍,收了张远的钱财。”
宁熙虽然单纯,却也知道不能仅因为这是,皇帝哥哥就要治陆家那样重的罪。
见她犹自望着他,陆循神情凝重道:“原本这事说不大不大,但老夫后来才知,张远与倭寇有所勾结,行那走私的勾当,所以在陛下心中,陆家也与通敌卖国脱不了干系。”
宁熙这才了然,无怪皇帝哥哥那样生气,若照陆循这么说,通敌卖国的罪名,倒是被冤枉的,她不由道:“相爷何不入宫面圣,亲自向陛下解释,我皇帝哥哥并非那样不明事理之人,定能分辨出是非曲直。”
陆循却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之所以要处置陆家,并非全然因为老臣的过错,而是为了扫除亲政道路前的绊脚石。”
宁熙一怔,陆循道:“殿下也许有所耳闻,先帝器重老臣,所以老臣得以觍居内阁十一载,自先前陛下有意北伐以来,老臣一力劝阻,陛下更是视臣为眼中钉,需得拔除之。”
“而张远亦然,他也是先帝朝的老臣,又是有意拥立福王,陛下即位,是容不得他的。”
“所以这次,寻着个由头,陛下便要将挡在面前的人皆清扫干净。”
“老臣知道,此话一出,便是死罪,老臣也愿意以死赎罪,只是可惜了英儿。”
宁熙面色极白,陆循这么说她倒明白了,虽然没经历过朝堂争斗,但她也是看过那么些画本子的,戏文中不也曾唱,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榻了,从金玉锦绣到阶下之囚,不过一瞬,事世便是这么残酷。
望着陆循,宁熙道:“你是要我去劝劝皇帝哥哥,叫她打消这个念头?”
虽然这么说,宁熙却知道此事极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循却摆手,他久久望着宁熙,久到宁熙开始忐忑起来,方将见到她时,心中盘桓的万全之策和盘托出。
“为今之计,只有求公主下嫁,方得以保全陆家。”
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宁熙后退一步,连声道:“这如何可能。”
陆循在她身前跪倒,伏地叩首道:“唯有公主可以救陆家。”
宁熙攥紧了帕子道:“不,我不能。”
万万没想到陆循竟说得出这样的话,宁熙心中乱极了,见她这样反应,陆循心中反倒有了把握。
其实这个想法在陆循心底已不止一两日,或者是说,从陆英护送公主从太原府回来的那日便开始了,若得公主下嫁,不仅可以避过眼前的祸事,还可以解决一直以来他的心头之患。
他的儿子,他最是了解,不肯娶亲,甚至如今连通房也不肯收一个,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早有猜测。
当真是疯了,那是个男人,难道来两个人还能厮混一辈子不成。
若是寻常人家,他只管叫人打发了去,但那是皇帝,陆循是真的担心,有朝一日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他最爱惜的儿子因此耽误一辈子,让陆家就此绝了后。
也同样因为那是皇帝,即便他有心思安排婚事,也极可能被她轻易毁了去,所以天底下没有人比公主更合适,若她最爱的妹妹执意要嫁,难道她还拦得住。
只有一点,若是尚主,便仕途尽毁,这也是陆循一直犹豫的原因。然而现下,在明白皇帝对陆家存着必杀之心之后,陆循反倒觉得,尚主倒是件好事。
见宁熙转身要走,陆循抬首,望着她的背影,疲惫沙哑道:“如今陆家这般情境,殿下不愿,老臣是懂得的。”
宁熙放下帕子,急急转身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并不是嫌贫爱富,贪图荣华,只是明白若是这样,皇帝哥哥便会很难做,而且她也不能耽误了他。
自然明白她的顾虑,陆循道:“殿下有所不知,老臣请降,并非全然为了陆家,也是为了陛下。”
宁熙迟疑地望着他,陆循道:“若英儿尚主,老臣致仕,陆家从此退出朝堂,归权于陛下。”
“这样一来,陛下既清扫了障碍,亦保全与英儿的情谊,陆家也可全身而退。”
“没有流血,没有牺牲,没有刀兵相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宁熙隐约知道不是他说的这样,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陆循进一步道:“难道公主愿意看着陆家血流成河,陛下日后悔恨?”
宁熙想,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想一想陆循说的那个场面,宁熙急促道:“不,我不愿这样,所以今日才来。”
陆循叹道:“殿下能来,老臣心中很是感念,如今陆家落难,老臣是不能强求的,这便派人送殿下回宫。”
宁熙抿着唇,木然地向外走,陆循道:“老臣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我英儿。”
说这话时,他仿佛苍老许多,语气中满是疲惫,宁熙终于回过身,陆循知道,只需再加一把火。
他望着宁熙道:“其实此前陛下已有处置陆家之意,犹豫这么久,恐怕便是念在英儿的份上不忍。”
“然今日殿下来,老臣便知,恐怕陛下已拿定了主意。”
“但即便陆家伏法,也难保陛下不会后悔,到那时,大错已经铸就,恐怕无可挽回。”
宁熙的嘴唇白了白,好一会道:“我要回宫去,再劝一劝皇帝哥哥。”
见她似有所松动,陆循道:“来不及了,恐怕天一亮,抄家的人便要到了。”
宁熙凛然,想起今日听毓坤说得严厉,不由不信陆循的话。
再次跪在她面前,陆循道:“生死一念,皆系于殿下一身,万望殿下细思。”
宁熙摇头道:“便是我愿意,如今也晚了。”
得了她这话,陆循道:“若殿下当真愿意,老臣有个法子。”
翌日清晨,毓坤得崔怀恩来报,说宁熙出宫整夜,要派人去寻,却得知她已经回来了。
她有心要好好和她谈谈,但因着要早朝,便要宁熙到乾清宫候着,等她下朝。
派去蓟州捉拿张远的禁军已出发了,昨夜已整夜,在暖阁之中,左都御史沈頫已写好了弹劾陆循的奏疏,毓坤预备要他当朝上奏,然后出其不意将陆循拿下。
然而正当朝议进行到一半,沈頫正欲上前之时,殿门倏然而开。
灿烂的日光落在地上的金砖上,映出个盈盈的身影。
宁熙戴着花冠,身着绣着翟鸟的命妇朝服,一步步走了上来,神情很是郑重。
毓坤蓦然发觉,如今她已出落成婷婷袅袅的少女,再不是以前那个要她保护的妹妹。
怔怔望着她,毓坤很有些不好的预感,唤冯贞将她拦下。冯贞极有眼色,她话未出口,已然带着两个内侍上前,拦在宁熙面前道:“殿下止步。”
宁熙却在殿中跪道:“臣有事奏。”
毓坤直觉不能让她说,打断她道:“下朝再议。”
宁熙却执拗道:“请陛下赐臣一个驸马。”
她一说完,殿中哗然,毓坤呼吸急促起来,但很快平复下来,斥道:“当真胡闹。”
“冯贞,带她下去。”
冯贞身边的两位内侍应声上前,想扶起宁熙,宁熙却挣开道:“臣选定的人便是新科状元陆英,请陛下应允。”
她声音不大,却瞬间令殿中鸦雀无声,毓坤沉声道:“你再说一次。”
她眼眶发热,纤指紧紧攥着御座上的金龙,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宁熙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宁熙心中忽然后悔起来,但想起陆循劝她的话,咬着牙伏地叩首道:“臣请陛下应允。”
毓坤沙哑道:“下去罢。”
抬首的那瞬间,宁熙见到御座上的人眸中的失望、疲惫以及痛楚,一颗心也跟着痛了痛,她想说些什么,冯贞已带着人,很果断地将她拖了下去。
宁熙走后,殿中议论纷纷,这么一闹,只能散朝。
毓坤压下翻涌的情绪,她知道宁熙即便喜欢陆英,也不会如此不识大体,怕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是她要处置陆家的事叫陆循察觉了。
沉吟间,冯贞匆匆回来,在她耳畔低声道:“都察院文书房着了把火,将此前搜集的卷宗皆烧了。”
毓坤闻言,目光更沉。
他当真敢这么做。
难道他真以为,拉了宁熙当挡箭牌,她就会放过他?
唤了方诚来,毓坤沉声道:“你点些人,直接去陆家,抄家。”
“所有人皆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方诚要领命去的时候,冯贞在一旁低声道:“方才奴婢送公主回永寿宫时,公主说若陛下不应,她便不不饮不食。”
毓坤冷道:“那就让她饿着。”
然而虽这样说,她终究唤回了方诚。
在暖阁中踱着步,毓坤只觉步步皆沉,感到一阵阵疲惫。
坐在御榻上抚额,很久后她方唤冯贞道:“走罢,和朕……去看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