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焦躁地在殿中走,毓坤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他,心中蓦然痛起来。
陆英沉沉望着她道:“什么时候的事。”
毓坤想开口,话到唇畔却无法说出。他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问,而她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去答。
见她不发一言,陆英大步走到她身前,毓坤怔怔望着他想,若她不是在这个位子上,她定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然而……
也许从她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命运就将他们划作了两边,而她的这边只有江山社稷,容不得儿女情长。
但若她没有被立为太子,她也不会遇到他,更不会与他相伴这么多年。
所以幸运或是不幸,她已无从分辨。
毓坤的沉默令陆英心中沉得厉害,他知道她的不得已,若她愿意开口……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
解下腰间的牙牌的带绶掷在地上,陆英冷道:“那便请陛下处置罢。”
毓坤怔了怔,陆英的意思她如何不明白,他是自请按律定罪,不许她循私情,这其中自然有赌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自我放逐的意味,她心中痛得厉害,面上却不能显出一点儿来。
过了好久,毓坤方唤过冯贞道:“带陆翰林下去,将人证与物证皆送到都察院去。”
冯贞低着头,取过杜诗若写下的那几页纸,立在陆英身边。
陆英撩起下摆,跪了一跪,便随冯贞而去,并没有回头。
待陆英走后,毓坤用力闭了闭目,再睁开眼时神色已是一片清明。这事既开了头,便不能停,她连壮士断腕的决心都有了,更不会放过任何挡在面前的逆流。
引陆英走出暖阁,冯贞低声道:“大人不必忧心,陛下并非不顾虑这些年的情谊……”
陆英打断他,摇了摇头,冯贞一怔,不知他是不信自己的话,还是并不在意。但无论他怎么观察,从陆英的表情中都看不出什么来。
接下来,毓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诏廖仲卿到乾清宫来,如今他是内阁次辅,尚算得她的人,若要处置陆循,少不得要他出头。
将前情尽与他说了,廖仲卿听完之后也是冷汗淋漓,知道事关重大,毓坤将此事托付于他,实是器重,更不敢辜负所托,半个时辰后便拿定了方案。
先诏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和锦衣卫指挥使方诚入宫,结合杜诗若的口供和先前的档案,细细梳理出张远走私案涉案的人员和案由,先派人北上蓟州,借蓝轩北伐,西北九镇换防的由头夺了张远的兵权,再以雷霆之势将陆循压入大理寺狱。
之后抄陆家,搜出证据,再慢慢审陆循,为隆庆九年的梁尚任与萧仪谋反案平反。
听完了廖仲卿所言,毓坤并没有发话。跪在御前,廖仲卿有些忐忑,不由揣测起毓坤的心思来。
望见他迟疑的神色,毓坤道:“涉案人等该处以何刑罚。”
廖仲卿道:“依律,贪赃卖国,皆应处以极刑,且连坐。”
这是要将张家与陆家满门抄斩的意思。
见毓坤只是淡淡哦了声,廖仲卿忽然想起一事,陆循的儿子,那位新科状元陆英,先前是太子伴读,极得陛下赏识。而张家又是外戚,处置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不能直接点明,廖仲卿只能委婉道:“张远乃太后之兄,福王之舅,毕竟乃皇亲,可夺其勋爵,处死,族人免于连坐。陆循同罪,便也只枭首一人,保全其族。
毓坤闻言道:“若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犯事皆降罪一等,那还要王法做什么。”
“《大明律》是怎么写的,廖卿恐怕比朕清楚。”
这话说得重了些,廖仲卿汗透衣衫,伏在地上,一时倒不懂她的心思。
毓坤深沉道:“仍旧是依律处置罢,只是先诛首恶,其余人放在秋后问斩。”
廖仲卿道:“是。”
沉默间,蓦然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廖仲卿只听毓坤喝道:“是谁在那。”
他惊讶于谁竟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在暖阁中偷听,却见帷幕之后,一个宫装少女仓皇走了出来,竟是宁熙公主。
方才她躲在帘后,听到廖仲卿的话,心中一慌,打翻了博古架上的梅瓶。
今日毓坤心情很差,见到她竟大着胆子听,有些着恼,但仍不忍罚她,只要唤当值的宫人来。
宁熙拦道:“皇帝哥哥比生气,冯贞不在,我强要进来,他们是不敢拦的。”
毓坤没好气道:“那你又跑来这儿做什么。”
宁熙从怀中取出封信来道:“今日娘送了封信来,说思念咱们,想要还宫,所以我特来与你商量。”
先前在脱欢南下时,她将宁熙与太后送去南京,之后宁熙叫瓦剌人掳走,被先行接回,薛太后却一直留在南京。
如今脱欢北遁,她能理解薛太后想要还宫的想法,但若她要继续北伐,那她娘还是留在南京安全些。
于是毓坤道:“这事朕知道,你给太后回信,便说局势尚未明朗,这事以后再议。”
宁熙应了,攥着信告了退,眉目却是低着的。
见她情绪异样,毓坤不由道:“婉婉?”
宁熙赶紧平复了下,端端正正福了身,方向外走。
冯贞不在,毓坤只能对崔怀恩道:“你看着些公主,别让她出什么事。”
待宁熙走后,廖仲卿方敢抬眸看毓坤,在心中暗暗揣度,果然等到了方才那件事的下文。
毓坤轻声道:“朕自即位以来,还未曾大赦。”
“等到夏天,北方事了,朕有意大赦天下,到那时,需在名录上加上个人,你可明白。”
廖仲卿一下便懂了,原来皇帝是这么打算的。而她如此大动干戈是要保谁,自然不言而喻。
毓坤叹了口气道:“这算是,朕的一点儿私心。”
廖仲卿叩了个头道:“臣必不负所托。”
如今他心中已有了清晰的脉络,皇帝器重谁,要保谁,有了这本帐,一切的事皆好办了。
但他仍旧忍不住提点道:“即便大赦,应处斩的犯人即便免死,也要转为流刑,发配边镇。”
而流刑之处皆在千里之外,荒蛮无人烟,若是去了,没有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而且即便幸免于难,也要脱层皮下来。
毓坤打断道:“朕明白。”
“朕亲自去送他,朕等着他回来。”
说这话时,她的眼眶发红,
廖仲卿这下彻底明白了,皇帝还真是器重他,日后回来,仍是要重用。但即便如此,卷在这样的案子里,名声算是毁了,恐怕再得重用,身上的污渍也是洗不干净的。
想到这,廖仲卿不禁在心中扼腕,那新科状元的才学,他也是极赏识的,即便没有陆循那样的父亲,也能众生中脱颖而出,且不至于被牵连至此。
但若如此,怕是无缘做太子伴读,如此得皇帝陛下的器重。
待到出了乾清宫,上了软轿,宁熙才将汹涌而出的泪水抹掉。
方才她不是特意来的,却也没想到到了这儿,却听到那样一番惊涛骇浪般的话来,皇帝哥哥要将陆家抄家,满门抄斩。
她并不明白陆家究竟犯了什么罪,也不明白为何皇帝哥哥竟如此不顾念旧情,更不明白为何陆英竟不为自己辩解。
然而她却不能开口问,因为她不仅是女人,还是公主,从太|祖立朝时便定下规矩,女人是决不许干预朝政的
但她有那样的直觉,若是陆英肯开口求一句,皇帝哥哥一定不会那样待他的。
而若他肯开口求,他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陆英了。
又或许,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事,也许是她的皇帝哥哥被人蒙蔽,因而才做下了那样的决定?
宁熙只觉心中乱得厉害,坐在软轿里,连帕子都捏不住。
出了乾清宫便是隆宗门,再往北走便是西六宫,在抬轿的内侍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宁熙唤了停。
她在心中拿定了主意,至少要先将这事报给陆英知道罢,若真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那么只要他与皇帝哥哥说得开,一切都消解了。
想到这儿,她直接唤软轿向东华门去,悄无声息从偏门出了宫,又命贴身的内侍的内侍备了马,一路向澄清坊去。
她只隐约知道,陆府坐落在金鱼胡同,而这金鱼胡同究竟在哪,她却一点儿也不晓得。好在车夫是明白的,驾着车一路拐过十王府街,宁熙撩起车帘便见到了高大门楣,整条街再无第二家,心里便确定了,这儿就是陆府。
然而当贴身的内侍去叩了门,宁熙坐在车里,方察觉出一时情急下的仓促和不妥来。
她想派人去传个话,请陆英出来,她隔着车帘将这事说了便回宫,却没想到陆府的总管赵瑞竟迎了出来。
贴身内侍在车窗外回报道:“陆翰林现下不在府中。”
宁熙很是失望,纤指绞着帕子,却听赵瑞道:“我家相爷,请殿下到府中一叙。”
宁熙怔了怔,也就在那会,她望见一个老成持重身影迈过高门,大步走了过来,正是陆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