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离开北京后星夜兼程,一天一夜后赶至宣府,那里是北伐军的驻地。
此前脱欢连据宣府、大同,又南下占领太原,将战线拉长至山西省。蓝轩领兵北上后,先下宣府,又下大同,将瓦剌逼至雁门关以内,脱欢据守太原不出。
雁门关易守难攻,脱欢处于关内,是守势,且太原西面的汾州粮储充足,所以即便蓝轩已斩断其与北方的粮草交互,但一时间脱欢尚不至于困厄。其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北上突围,重返蒙古,但这也就意味着这次南下无功而返。二是继续南下,先据山西,再据河南,但这样风险极大,一旦有失,全军覆没。
所以蓝轩并不着急,只在雁门关外列阵,收缩北部战线,然后便静待脱欢选择。
蓝轩的副将是神机营的参将张越,先前他带毓坤到宛平巡视后,给神机营新造了一批燧石铳,张越对他很是佩服。此次担任他之副将,原本还因蓝轩未带过兵而心中忧虑,但见十日之内蓝轩便收复宣府、大同,又将脱欢逼至太原退守不出,钦佩愈盛,心中将其奉为将神。
蓝轩用兵,常出其不意,每有指令下达,张越也毫不迟疑,即刻领命而去。所以在蓝轩令他去取山西的水经图时,他并没有多问。
陆英走进总兵府的时候,蓝轩正抚着案上的水经图。身边的侍从还未通传,蓝轩已抬起眸子,望见陆英却不惊讶。
他放下笔,便有侍从端上了热巾。将手擦净后,他淡淡道:“看座。”
陆英道:“不必。”
他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面上却没有倦怠,径直道:“我这趟来,是为了从太原府救出宁熙长公主,你需得配合我。”
说完,他将一封信从怀中取出,掷在蓝轩面前的案上。
蓝轩自然知道,那是毓坤的手谕。
他并没有将信拆开,只是抚着上面火漆道:“我写了这么多信回去,只得了这一封回信,竟还是你带来的。”
陆英不耐道:“你先看看明白,若是没有疑问,便点齐了人,随我走。”
蓝轩却又坐下了,将那水经图置于一旁,又拈起支笔,开始书写。
感到陆英身上的冷意,他抬眸道:“既然到了我这,那么一切皆是我说了算。”
陆英走上前,按住他握笔的手:“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缓急。”
蓝轩索性放下笔,淡淡道:“怎么,现在倒着急起来了。”
“当初杜诗若去找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对你和对陆家皆有好处。”
陆英一怔,为何他竟提起杜诗若,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听蓝轩道:“就像你猜的那样,你将她交到安国公府,人却跑了,如今在脱欢这里。”
陆英沉声道:“此话当真。”
蓝轩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不是真的,然而太原的探子是这么回报的,脱欢已得了她的人,还说她掌握着一个足以颠覆战局的秘密,要献给脱欢。”
陆英心中一震,蓝轩道:“我总觉得,她说的秘密,正是你我忧心的那个。”
陆英想,原来他也知道她的身世了。想来也是,在宫中的时日,他朝夕陪伴在她身边,若是发觉了什么,也不奇怪。
想到这,陆英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所以,为什么当初不杀了她?”
“若我猜,大概是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为了你心中可笑的坚持。”
“但你要知道,所谓公平正义,能活下去才有意义。”
陆英打断他道:“你说完了没有。”
“与其说教,还不如想想,现下该如何补救。”
他说得很不客气,蓝轩却笑了,望了他一会道:“看到你,我就想起曾经的我,也是一般的天真。”
见陆英神色带着犹疑,蓝轩淡淡道:“怎么,你爹没告诉你,我是谁。”
“看来他真的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所以这些年皆高枕无忧。”
陆英忽然有了个猜测,仔细打量着蓝轩道:“你是……萧恒?”
自打知道了萧家的事,他去翻查过当年的卷宗,上面记载着,萧家被诛一百零二口,唯萧恒曾上书皇帝自辩,免于死刑。
但萧恒最后究竟如何,卷宗中却没有记载。当时陆英还曾疑惑,按理说萧恒那般风骨之人,应是宁死不屈,为何竟会求生,然而他也万没想到,皇帝给他的选择,比死更令人屈辱。
蓝轩道:“你果然敏锐。”
虽得他这么说,陆英心中仍存着疑惑,在他身上,一定尚有未被发觉的秘密。
蓝轩笑了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自然也知道,她有多喜欢我。”
陆英一下便明白,他说的她,是指毓坤。
她喜欢萧恒,他自然是知道的,又怎能不知道!
陆英忽然就明白了,先前毓坤对蓝轩的信任究竟因何而来,竟因为,她知道他是萧恒。
无怪如此。
但毓坤对萧恒的喜欢,大半是欣赏其风骨,蓝轩却有意将其与男女之情混淆。
将这一切想得透彻,陆英懒得与他辩,只道:“说了这么多废话,还不如想想对策。”
见他不受逗弄,蓝轩道:“好罢,就像你想得那样,我与她之间,不过君臣。”
听了这话,陆英心中一下释然,甚至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蓝轩却道:“但现下如此,不代表以后。”
“去罢。”
他将方才写好的信掷给陆英道:“拿着这封信,到汾州去找兀术,烧了汾州大营的粮仓,逼脱欢出来,我在雁门关外牵制,你得空去救人。”
兀术是朵宁卫的统领,先前曾叫脱欢策反,现下蓝轩让他再去找兀术,想必是又将他拉拢过来。
像是看出他的想法,蓝轩道:“你知道的,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价码开得够不够高。”
陆英还有个疑问,他缓缓道:“你怎知我要去烧汾州的粮草。”
蓝轩道:“难道除了这法子,还有别的法子行得通?”
“但你不要忘了,既然这法子你想得到,我想得到,难道脱欢便想不到。”
“所以怎么做,还要看你。”
陆英也不犹豫,拿了信便走,他需得赶在杜诗若酿成大祸之前,和蓝轩一同将脱欢击溃。
望着他的背影,蓝轩道:“我的人,向来不许别人染指。”
“但她心里有你,这也没办法。”
“这次便算了,待回去以后,便不要见面了。”
陆英一顿,转过身道:“这话,还由不得你说。”
蓝轩微微一笑道:“那便拭目以待。”
他的话说得很笃定,陆英凛然,又想到他并不在意脱欢手中的杜诗若,倒似另有打算。
现下他手握重兵,若有异动,后果不堪设想。
心中沉沉出了总兵府,陆英想,若蓝轩真欲不轨,那他需得想办法阻止之。
待陆英走后,蓝轩坐在案前,重又开始看那水经图。
屏风后,有个少年走到他身边,一下便将那水经图抽了去。
蓝轩抬眸道:“彦儿。”
那少年将水经图团成一团,随手掷在地上道:“还看这劳什子做什么,叔父要真想挥师南下,一统天下,如今就不该管脱欢,让他在太原耗着。”
“更别提还放刚刚那人去汾州烧粮仓,失了汾州的粮草,脱欢只有回返草原一条路走,这次他元气大伤,等到再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蓝轩道:“彦儿错了,现下时机未到。”
“如今我初掌军权,你孔叔叔虽任河南和山东两省巡抚,调兵进京,挟制皇帝,但整个长江以南的根基未打好,即便我有心南下,却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
听了这话,那少年也沉默下来,若按设想,经上次一役,脱欢至少休养生息两三年再来,那时候不仅叔父手握重权,长江以南的也尽在执掌,到那时再收拾了脱欢,挥师南下,复国可待。
然而现下虽仓促,也未必没有胜算,那少年深深望着蓝轩道:“叔父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愿。”
蓝轩道:“两者兼有。”
他向来是有一说一,不会哄他的。那少年握紧了拳道:“所以那皇帝究竟给你什么好处,竟让你为她卖命。”
蓝轩道:“不是为她卖命,而是有我的打算。”
那少年气哼哼道:“还说不是,若真的不是,你大可挥师南下自立。”
蓝轩道:“我已说了,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那少年还欲言,蓝轩道:“这不是小孩子该管的事,你悄悄跑出来的,我还没罚你。”
泄了气一般,那少年转身向外走,蓝轩在他身后唤道:“彦儿回来。”
再回来的时候,那少年眼眶有些发红,蓝轩握住他的手哄道:“怎么,不是说自己已是大人了,还哭鼻子。”
那少年闷声道:“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只担心,你如今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皇帝又是那样的器重你,你便乐不思蜀,将我,将他,将复国的事,都抛在脑后。”
蓝轩郑重道:“不会。”
“我从来没有一日忘记过我是谁,也从来未有一日不将复国之事放在心上。”
那少年定定望着他道:“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替我记住,也替我父亲记住。”
蓝轩道:“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答应过你父亲的事,我也一定会做到。”
那少年面上终于露出笑意,偎在他身边轻声道:“同我讲讲我父亲的事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蓝轩沉默了会,像是陷在回忆中,许久后道:“你的父亲,是最纯粹的君子,是最英明的君主,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兄长。”
被带到太原大营中已有三日,自那夜在脱欢的营帐中见过杜诗若一次,宁熙便再没见过她。
她不知道杜诗若究竟要告诉脱欢什么秘密,也不明白为何她又改变了主意,最后竟未吐露,以至于巴图勃然大怒,抽了她鞭子,又将她单独看管起来。
而这几日中她的境遇却比杜诗若好的多,自打知道了她便是公主,脱欢给了她一个单独的营帐,还找来人伺候她,便是先前带她们洗刷的那个女人。
宁熙现下才知道,她的名字唤作芸娘。
这样的殊待,让宁熙很是忐忑,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
而这不好预感在第三日的晚间,竟成了真。
一开始宁熙并没有觉得哪不对,仍旧是两个瓦剌武士抬来了水来,芸娘伺候她沐浴。
撩起她乌黑的长发,芸娘拿澡豆在她光洁的肩膀上抹开,拿手帕轻轻擦着。手下的肌肤如最上好的绸缎,水下起伏的轮廓令她这个女人看了都面热。
洗到一半的时候,宁熙终于有所觉察,芸娘也太郑重了些,倒好像一会有什么事在等着她似的。
她不安地动了动,芸娘叹了口气道:“一会别反抗了,再怎么样,也是逃不出的。”
“身子是自己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明白了她话语中的含义,宁熙惊慌起来,挣扎着要起身。
芸娘按住她的肩,宁熙反握住她的手,哀求道:“阿姊救救我罢,你一定有办法的。”
芸娘却摇了摇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见宁熙抖得厉害,她心中不忍,安慰道:“要你的是瓦剌王子,听说以后便是瓦剌的大汗,身份贵重,又相貌堂堂,跟了他,以后的日子是不用愁的。”
听了她的话,宁熙倒不抖了,松开她的手道:“你不会懂的。”
这会她倒平静下来,挽起湿发,从浴桶中起身道:“阿姊能帮我找根簪子来吗?”
芸娘没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回心转意了,拔下自己的发间的木簪子道:“用我的罢。”
宁熙刚将那簪子握在手中,忽然听到营帐外有个熟悉的声音道:“怎么这么久。”说罢便有沉稳的步伐渐近。
竟是脱欢,她心中一沉,握簪子的手紧了紧,急促道:“不许进来。”
脱欢却一点儿没当回事,大步走到帐中支起的帘子前,一把掀了开。
氤氲的水汽中,脱欢只见一个裹着布巾的姣美身影,他微微一笑,在宁熙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