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静默令薛太后心中忐忑起来,却听毓坤轻声道:“我想吃……糯米芙蓉糕。”
“要娘亲手做的。”
见她有了求生的意志,薛太后神情柔和下来,眼眶微热道:“好。”
自得了皇帝应允,待她养好身子便放她走,毓坤真的恢复了饮食。已过了最初的三个月,她那些恶心的呕吐的不适感轻了许多,胃口也好些。
这样养了几日,气色倒恢复得不错,原本瘦得发尖的下颌也丰盈了些。虽不用再强灌她食水,皇帝依旧未回紫禁城,而是将玉熙宫的东配殿做了书房,将政务都移到这里处理。每日忙完了国事,便到后殿去看她。
有了些气力,毓坤便不愿再被拘于宫室之内。西苑本是皇家园林,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她想出去走走,皇帝也未拦着,只让崔怀恩带着人,仔细伺候。水边是不许去了,倒可在园子里走走。
此时正是盛夏,走得有些乏了,宫人扶着她到山上的流云亭中坐,崔怀恩跟在身后。在亭中向下望去,太液池中接天的莲叶连绵出一水的碧色,缀在其间的荷花娇艳欲滴。
毓坤看了会,心情舒畅了些,想站起身再走几步,却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山下的临水回廊中,有个白衣玉带的少年正抬眸,一瞬不转地望着她。
望见他的面孔,毓坤很是怔了怔,几乎要以为,是少年萧恒从那十里艳荷之景中走了。倘若她也曾对着萧恒的画,想象过他少年时的样子,怕就是这般了。
然而很快毓坤便明白不是,虽然那少年英挺的眉宇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但神色却冷冽,腰间佩着剑,显得地位不凡。
视线交汇不过一瞬,那少年便移开目光,径直向前走去。
毓坤不由揣测起他的身份来。
怕她起了误会,崔怀恩忙道:“刚刚那是豫王,是陛下的侄儿。”
毓坤很是讶异。
其实她知道,他是有个哥哥的。
他们这一脉,实是前朝皇室遗孤。当年她的祖父南下绞杀前朝余孽,前朝末帝为护妻儿,死在乱箭之下,他的妻子穆皇后被逼至绝境,将孩子托付于左丞相,便自尽了。那左丞相带着孩子被追兵赶至悬崖之上,再无路可退,身负幼主,带着传国玉玺跳崖殉国。
后来她的祖父派人到山下,搜到了两人的尸首,得了传国玉玺,终于将局势稳定。因逼杀不祥,只说那孩子是夭折,并封殇怀太子,许以皇子之礼下葬,以示仁厚。
原本她祖父以为,已将此事彻底了解,却没有想到,到了她爹即位之后,逆党竟又起,绞杀不尽,最后到了她这,终于社稷倾覆,无可挽回。
而逆党之所以不灭,便在于当年穆皇后诞下的,其实是对双生子。末帝为保血脉不绝,只抚养了其中一个孩子,而将另一个孩子悄悄送走,因此逃过一劫。
日后便是这残存下的最后血脉,星火燎原。
但若如此,他的哥哥应在幼年时便已葬身于崖下,又为何会有这般年纪的儿子。
想来这其中,还有她不知道的关窍。
然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在这场纠葛数代的博弈中,是朱家输了。
自古成王败寇,虽不是她种下的因,但这样的果,终要她来承担,也只有她来承担。
望着波光浩渺的太液池,毓坤出了会神,轻声道:“回去罢。”
再回到玉熙宫的时候,金乌沉沉落下,殿外的石龛已点亮,毓坤回到寝殿中,直到用了晚膳,依旧不见皇帝来。
这还是第一次,他未来看她。
今日她有话要对他说,是她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终于做下的决定。
知道她是在等,崔怀恩道:“陛下在东书房与豫王议事。”
听了这话,毓坤眼前不由又浮现起,今天见到的那少年的样子。
想了想,她径自起身,向玉熙宫东面的配殿走,刚到书房之外,便听到里面少年的声音带着怒意道:“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毓坤一怔,通传的宫人已先一步进去。
见她竟来了,皇帝有些意外,那少年更是沉下面孔,似乎很不喜见她。
其实,今天他已经见过她一次了。
原本在水边的回廊下,他偶然抬眸,瞧见扶疏的花木间她窈窕的背影,很有些惊讶,西苑中竟有这样美人,倒让他想起李白的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听为他引路的宫人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那便是玉熙宫中的那位。”他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是的了,除了她,还有谁呢。能让他最仰慕的叔叔,那样的一代英主,竟也为了她,从此君王不早朝。
所以再见到她,他便没有什么好颜色。
然而皇帝却不同,见她衣衫单薄,便命人取了雀裘衣,与她披上。
毓坤挣了挣,却感到那少年仿佛更加被刺痛似地道:“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却为了这么个女人,还是个不爱你的女人,便将什么都抛到脑后……”
他对皇帝说话也未用敬语,显然是习惯了,想来先前皇帝对他宠得很。然这次话未说完,便被皇帝喝止。
那少年还欲再辩,皇帝道:“是朕未教好你,以至于如今越发没了规矩。
“怀恩,你看着他,在王府中闭门三日,想明白再许他出去。”
崔怀恩领命。见那少年气鼓鼓的样子,皇帝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朕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泉州的造船厂已开起来了,便是将东海淘干,也要找到他。”
那少年听了这话,眼眶顿时红了,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路过毓坤身边时,冷道:“我叔叔,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劝你,好自为之。”
皇帝道:“彦儿。”
见他动了怒,那少年收了话,走向殿外。
待他走后,见毓坤仍旧站着,皇帝用力握着她的手。
感到她的指尖有点凉,便见崔怀恩已很有眼色地端了热水来。皇帝将拧好的热巾展开,给她捂了捂手道:“怎么来了。”
毓坤不答,只望着他,半晌后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说。”
皇帝一面将她纤手擦干,一面等她的话。
然话到口边,毓坤却不知怎么说了。过了会,忽然听皇帝道:“朕是不是没对你说过,彦儿的事。”
像是陷在什么回忆里,皇帝怅然道:“朕的兄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朕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连哭都不会哭,如今也长得这样高了。”
毓坤在心中想,他果然很喜欢孩子。
又沉默了会,毓坤抬眸,见皇帝望着她的目光深深,似乎在期待她说什么。
忽然有个念头从心中划过,毓坤挣开他的手,退了一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皇帝望着她道:“知道什么?”
毓坤道:“知道孩子……”
说了一半,她顿住了。皇帝的神情温柔,毓坤终于明白,从一开始,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将她一人蒙在鼓里。
想来那太医如何会诊不出双脉,必是得了授意才那样说。
见她恼了,拂袖便去,皇帝追上一步,牢牢从身后将她圈在怀里。
怒意上涌,毓坤挣扎地厉害,皇帝用力抱着她,下颌压在她肩上,将她收在自己怀里,吻着她的发丝道:“听朕说。”
他的声音很沉,劲儿又大,毓坤挣不脱,感到他紧紧箍着自己,面色嫣红道:“放开。”
皇帝叹了口气,在她耳畔轻声道:“那日朕先得了回报,说你的性命救回来了,孩子只一息尚存,”
“是朕叫怀恩告诉太医,无论保不保得住这个孩子,都不要说。”
“朕知道,你心里恨朕,但朕宁愿你恨朕,也不愿你再冲动。”
“况且太医说的是,咱们的孩子,十成里只有一成的可能保得住,朕不愿先给了希望,再让你伤心。”
“好在上天有怜悯之心,朕守了一夜,到早晨的时候,太医说血不流了,这孩子许是保住了。”
“你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朕很开心,但朕说过的话,不会变。”
听了这话,毓坤平静下来,从他怀中挣开,望着他道:“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但那之后,你要放我走。”
皇帝沉沉望了她许久道:“朕答应你,等着孩子生下来后,无论你想留在朕的身边,还是要走,朕都不阻拦。”
“还有一点,我要见陆英。”
听到那个名字,皇帝的眸色蓦然而深。
毓坤不答话,只是望着他。
见她执拗的样子,皇帝眸中痛意很深,终是冷漠道:“想见便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