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脑子飞快转着,继而连忙道:“是,想着今日萧大人一直在宫中忙着,恐怕极累了吧。”
萧长颂听了她这话,微微挑眉。
他累倒是不累,公务繁忙起来,几天几夜不睡那也是有的,宫闱这点事与之相比,算不上什么。
只是,这应该不是什么真心话吧?
萧长颂没有揭穿她,接着她的话道:“不累,不过送你回宫后,我就要回府了。”
江洛儿一听,一下就理解到了另一层意思,所以他现在是特意送自己回宫的……江洛儿低声道:“多谢萧大人。”
自从身份揭露后,江洛儿明显感觉到萧长颂对她和善了许多,甚至多加关照,江洛儿猜想如今这个情况,萧长颂也不得不这般这样做,不然以她一个人怎么顶着皇帝的身份在宫里与前朝生活下去。
萧长颂都是为了朝政,江洛儿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想到了这点,心中淡淡划过一丝失落之意。
“江二姑娘不必这般客气,如今既是陛下,随楚安睦喊我一声三哥也可。”萧长颂道。
江洛儿一愣,继而应下,犹豫着,斟酌着,慢慢地喊了声:“三哥。”
萧长颂嗯了声。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回应,江洛儿还是有些高兴,走了会儿,她道:“父亲母亲会喊我洛儿。”
而说完江洛儿就觉得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萧长颂叫自己一声江二姑娘是客气,洛儿这名字反倒是略显亲昵了,他与自己不过才相识几日,如今因为这种荒谬的事被无奈绑在同一条船上,她倒好,顺着杆儿往上爬了。
萧长颂见江洛儿表情变化多端。
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懊恼一会儿颓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年少时他有过恣意狂妄,不给人留面子不算少见,到了如今,话语中保全对方颜面,应是常态了。
眼下这个常态,却不算为难,他倒是乐意接受。
萧长颂唇角微起道:“洛儿姑娘从小生活在苏州,两年前来京,苏州与京都大多不同,洛儿姑娘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江洛儿笑了笑。
许多人都知道她从江南至京,就如方才的彩月,但不知是江南哪处,他一说就说是苏州,想来已将她的底摸得干干净净。
她回道:“刚来是不习惯,现在好多了,京都也比苏州繁华许多。”
萧长颂道:“京都确实繁华,但比起从小生活的地方,总是要差上那么一些。”
江洛儿扯出笑容,轻轻嗯了声。
萧长颂自然看到了她勉强的笑容,声音放轻了道:“许多年前,我去过一次苏州。”
江洛儿听此话,好奇问道:“去苏州处理事儿吗?”
萧长颂笑了:“并非,是为了云湖十洲。”
江洛儿一愣,再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上上下下好好地打量了萧长颂。
云湖十洲?
那不是个极尽玩乐的地方吗,她在苏州长大,自也听说过这个地方的名号,奢靡玩乐,纨绔富贵子弟皆喜前往。
海棠、芙蓉、月岛、竹屿、兰汀等十洲,合起来统称云湖十洲,纸醉金迷之地,在那些子弟眼里,自然也是极乐净土。
原来萧长颂竟然会去这些地方吗?
“云湖十洲的名号一出,传至京都,我便去了,”萧长颂道,“在苏州待了五日左右再回京,被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
江洛儿笑了,想着萧长颂被责骂的场景还是有些难以想象的,不过想象出来了,实在是搞笑。
“听三哥这般作为,当年被责骂的次数应有很多次吧?”
听过云湖十洲的名号便能从京去往江南,想来其余的事还不少吧。
萧长颂摇了摇头。
江洛儿疑惑:“仅是那一次吗?”
“打骂都少有,父亲与母亲对我较放任,偶尔撞见了来一顿责骂,那也是他们本身心情不佳之时。”
江洛儿笑着,顺着话题道:“我未被打过,也未责骂过,娘亲说我一直都很乖巧。”
她说的娘亲,是她的养母林氏。
萧长颂轻轻扫了她一眼,道:“看出来了。”
江洛儿笑意更深,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又听萧长颂道:“洛儿姑娘这个性子,在江府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他顿了顿,又道:“你被刁奴欺辱过。”
这话一出来,过往的记忆潮涌般袭来,江洛儿的手脚立刻又变得冰冷至极。
萧长颂许久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低头走路,也未看清她的神色,如今已快至春华宫,春华宫周围殿宇皆不住人,宫道光亮不足,她的面容浸在了昏暗中。
直走进春华宫主殿,江洛儿踏进那扇门,她才低声道:“你是不是觉着我太胆小了,按理说我是主子,也不应被几个下人吓成这般。”
萧长颂没说话。
江洛儿接着道,语气很轻,尾音微颤:“我刚来江府的时候,有反抗过的。我来的时候是冬日,屋子里的炭不够了,丫鬟去取,炭未取来,却引了管事的婆子来,她站在我屋前,说我从小地方养出来的,就是喜欢贪图享受,说我这不好那不好,说我就不该回江家来,我气不过,拿了冷水泼了她。”
“她气坏了,在我院子里撒泼,引了许多人来,她装可怜,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掉,所有人听她说的话,却不听我的,最后将母亲与宝珠引来了,可不知怎的,明明是那婆子的错,明明是她先看不起我,欺负我,偏生到了最后,我还得受罚,我在屋子里抄了五百遍的家规,却不知我为何要抄,就算到如今,我也不知为何。”
“第二次,宝珠的丫鬟来我屋子送东西,来之前,我本有一只簪子放在桌上,她走之后,便没了,白露说看见她顺手拿走了,我寻来她对质,她张口闭口说我诬陷人,我没有与她继续争论下去,找了母亲来,事儿是查了清楚,但母亲却责怪我事情太多,闹得府里鸡犬不宁。”
“还有第三次,第四次,我一次又一次想尽办法去保护自己,却发现没有一点用处,似乎无论我作甚么,别人都会想尽办法欺到我头上来,我进一步,别人进三步,我忍一步,别人也会纵一步,进退于我无差,但我发现了,我愈是胆小愈是卑微,愈是在那个江家没有存在感,我的日子便会好过些。”
江洛儿转身。
萧长颂见她眼眶已经红了,可还是拼命忍着。
“我来京时,他们都说京都繁华,远比苏州更为热闹,我来了,也确实如他们所说。可我不喜欢京都,我不喜欢漫天大雪的日子,这里的冬日都要比苏州冷些。”
“我不喜欢这里的饭菜,不喜欢这里的点心,更不喜欢这里的所有人。”
“我想爹,想娘,我想回家,我只想让娘帮我吹灭那根蜡烛,让我安安心心睡个觉,而我在这里,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江洛儿越说,情绪越崩溃,也不管眼前人是萧长颂。
“可我爹娘死了,他们去老家奔丧,路途遥远,让我跟着隔壁的大娘子过几日,可几日后,他们便说我爹娘死了,船翻了,他们落水溺亡了,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们在水里该有多冷啊,临走前还说要给我带老家的杏仁糖,我未等到杏仁糖,却等到了他们的死讯。”
“他们走了,我的家也没了,江家不是我的家,他们也不是我的家人,每每我站在那里,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人,我不过是多余的那一个。”
“宝珠什么都做得好,他们都夸她,她也是那桩婚事最合适的人选,我什么都做不好,宝珠会的我不会,我什么都不会,你说我这么差劲,又怎么做得好一个皇帝呢,你说我批的奏折很好,我当时很高兴,可我又一想,我不过就是会读个书写个字,这些事都未接触过,你给我留面子,我倒是得意忘形了。”
江洛儿用袖子狠狠擦着眼泪,不管不顾地说着。
萧长颂站在原处看着她。
她哭得眼泪满脸都是,用袖子擦过之后,狼狈至极,整个人立在那儿,单薄孤独。
他忽然想到了那年父亲入狱,家中下人来东市寻他,他于众富贵子弟中,喝酒尽乐,得知消息后踉跄回府,那一晚,继母打他打断了三条竹条。
父亲牢中去世,他一个人前往刑部大牢,在大牢中跪了整整一晚,那也是冬日,天寒地冻。
说来,他也觉得京都的冬日太冷。
他不知为何会想起多年前往事,可见她如此,却莫名想起了。
她是胆小,不仅胆小,还自卑,畏畏缩缩,可她的胆小会有点可爱,自卑却也想着保全他人颜面,畏畏缩缩但也不会在关键时刻轻易退缩。
萧长颂走上前,温和道:“今日我没帕子了。”
江洛儿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男人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我也并非会给所有人留面子,为何会觉得我说你奏折批得好是在撒谎?”
“过去的日子便不要去想了,今日的事我也未与你说明白,不把你放在眼里的下人,自要有严刑磨。前朝后宫之事远比府邸繁复,你且待着,听着,看着,学着,等事情结束后,你回江府会发现一切都会豁然开朗,而若你想回苏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洛儿姑娘,我夸你,那就受着好了,不需要想其他的,实在要说什么,说一句多谢三哥便可以了。”
“那,希望接下来合作的日子里,我能多听到几声洛儿姑娘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