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极大的空间里四面都是闪亮亮的各式医用金属器材。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靠窗的一具钢筋床架前,正低头把一些细细的线连在架子上躺着的人的胳膊上。
“斐晋。”
凉凉叫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架子上的人听到。
两个白大褂都转过头看了看夏凉凉,又低头躺着的人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悄声走了出去。
凉凉已经走到架子跟前,呆呆看着架子上也正转过头看她的斐晋。
他赤着上身躺在冰冷的金属架上,两只手臂上连着十几根粗细不同的管子,大多像是细细的电线。下面穿着宽松的病号裤,越显得他上半身精瘦甚至有些羸弱。
斐晋对着她笑:“凉凉,你怎么来了。”
他低哑平静的声调却掩不住语气里隐隐的惊喜,手指轻轻摁住身下的钢板像是要坐起来,又乏力地使不上劲。
凉凉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眼眶周围一股湿热,喉咙被哽住似的,双唇轻轻发抖,却说不出话。
这个面色憔悴一脸病态的人真的是那个总坏笑着像个千年祸害的斐晋吗?他的慵懒散漫呢?他的逼人的英气和活力呢?他的眼里那总闪耀着的琥珀色宝石般的光芒呢?
这一刻凉凉觉得胸口像被钉着一根木桩,钝钝的撞击撕裂着她的皮肉,却又不能立刻贯穿,只有那种形容不出的胀痛,不尖锐却直抵骨髓。
她终究再忍不住,趴在他肩头失声痛哭。
斐晋有些迟钝地愣了下,苦笑着转过头碰到她发丝,眼眸里光色浅淡,仿佛光睁着眼都有些力不从心。
“凉凉,别这样。”他屈起插满细线的手臂轻轻拍着她的背,强打起精神嘴角勾出温柔的笑,“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次……你能来,真让我出乎意料地开心。”
他闭上眼停了几秒才又睁开,移了下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看着她不知是喜是忧,缓缓说:“药效发作了,我马上就会睡着。也许等再次醒来时你见到已经不再是我,而是那个你一直忘不了的人。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不许你睡着!”夏凉凉抬起头,紧紧握住他手掌,满脸泪痕地哽咽:“斐晋,你还不明白吗,我要的是你啊……你这个大傻瓜,谁要你这样做的!谁要你离开我的!你真的知道我怎么想吗!你觉得自己这样做算是伟大吗你这个笨蛋!”
斐晋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呵呵”笑起来:“这么说,我真的做了件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他伸手帮夏凉凉抹着泪,撑起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很有些朝闻夕死的豁达,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凉凉,即使你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我,我也满足了。”
“你以为我是安慰你?”凉凉又气又委屈地一把推到他,指着他鼻子诉叱:“斐晋,我这么匆忙地大老远追过来是发善心的吗!你凭什么就肯定我的话只是安慰你!难道一定要我每天在你耳边重复那俗气的三个字你才肯相信我是真的爱你吗!你……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斐晋默默听完,拉住她那根指头用力往身上一带,伸臂紧紧抱住她,声音带着颤抖:“是我又想错了吗……凉凉,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可是跟你对他的感情一比我就没了底气……我也自私,不想你一直把他放在心里,我以为这样做至少可以成全你们。”
他叹口气,抱了她一会儿低笑呢喃:“凉凉,我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了。”
凉凉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他的怀抱带着神奇的定神功效,让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后悔的话就不要再离开我了。斐晋,我们一起回去吧,我答应你的求婚了,回去就带你去见我父母,你说过会说服他们答应的对吧?”
他没有应答。
“斐晋?”凉凉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
他闭着眼,唇角却动了下,绽出一个微笑,轻声应着:“……嗯。”
“你不要睡着好不好?”她微微带着哭腔:“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听着好不好?”
他的手臂紧了下,几秒钟后才微微吐出一个字:“……好。”
“我知道每次提到斐离你都不开心,可是我总觉得你还是他,或者你早就不知不觉代替了他……我知道自己说得有些乱七八糟,我只是想说,无论你变了多少,无论你叫斐晋还是斐离,我爱的都是现在的你。不需要再改变,也不需要再换回去,我只要你就好……你懂我的意思吗斐晋?斐晋?!斐晋……”
再没有回答。
夏凉凉固执地趴在已经昏迷的斐晋身上很久,听到身后有人咳嗽才回过身,也不知道朱莉是什么时候站在她后面的。
“dan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哭哭啼啼的女人啊?”换上了白大褂的朱莉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见夏凉凉很久都没反应,皱皱黛黑的浓眉哼了一声:“算啦,你先出去吧,我要准备替他动手术了。”
她说完拨内线要助手随后过来。
她的泪只在他面前才流。凉凉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缓缓站起来,口气很坚定:“他不需要动手术。”
忽然想起曾经d为了她也说过这句话,想必这次能顺利见到斐晋又受到d不少帮助吧……她欠他的这辈子总也还不清了。凉凉顿了下,心里有些酸楚。
“夏小姐,我看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吧。”
朱莉推了下眼镜环着胸,以她的高度微微低头俯视着夏凉凉:“首先,要不是dan亲自找我回来,我现在正在非洲享受原始森林和大自然,哪有功夫回来理这小子。其次,这男人已经接受了近半个月的催眠和神经电击治疗,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复苏第一人格的机会,这对于我的研究也十分重要。”
“最后,作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脑科全才,我以非常专业的态度告诉你,夏小姐,这男人由于自愿接受的强制性催眠疗法,神经现在已经非常脆弱。用你们中国的一句话来说,就是‘箭在弦上’,已经到了不得不动手术的地步,否则你只能看到他再一次面临精神崩溃。”
“……你说的都是真的?”过了很久夏凉凉才低声问了一句。
朱莉耸耸肩:“要不然你男人一直派人四处打探我的下落干嘛。”
凉凉转过身,看着已经陷入深度睡眠的斐晋,难过地低下头继续问:“如果我求你在手术时要他仍是斐晋……我是说,仍保持现在这个人格,你能做到么?”
“嗯,你准备怎么求我?”朱莉饶有兴趣笑了笑,但凉凉发懵似地一直看着斐离,愣愣地不回答。
“……算了,你真是没趣的女人,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朱莉走到架子前摆弄着仪器,“这男人原先的第一人格是受到刺激后的自我意识逃避,所以才出现了第二人格,如果没有再次受大刺激的话会一直维持在第二人格上。但现在他想强制唤回第一人格,所以接受了很多人为性的神经刺激实验,现在两种人格的状态都很脆弱。”
“本来这小子要是自愿隐匿自我意识的话,唤回第一人格的几率还大些,如果他又不肯放弃了,两种意识现在可以说是旗鼓相当,所以连我也没把握确定手术后出现的是哪个。”朱莉又露出女人八卦的天性:“喂,这男人不是说因为你才自愿消失来唤回第一人格吗?难道说你真正喜欢的是这个?”
百分之五十的机率,斐晋可能回不来了吗?凉凉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黑色绝望,凄凄地默念着斐晋的名字,身心都疲惫不堪,视线一暗再站不稳,滑落在地板上。
“喂,你怎么了!”
……
她凉凉拼命地奔跑着。
那个熟悉的背景在她前面渐行渐远,但是她发不出声呼喊,只能用尽全力追赶。凉凉甚至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但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只要能追上前面的身影。
他忽然停了下来。
凉凉也察觉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心跳激烈得不像话。她终于在他身后站定。
他缓缓转过身,面目笼罩在一团过强的光线里看不见,但凉凉知道他正定定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臂抚摸着她的脸,掌心的温暖让她那样眷恋。
“你猜我是谁呢?”他用指腹摩挲着她脸的轮廓,低着头声音温柔而伤感地对她说:“凉凉,叫我的名字,好吗?”
她张着嘴,那个名字就卡在喉咙,她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叫着,却始终发不出一丝声音……
夏凉凉终于从梦魇中挣脱,浑身湿澿澿全是汗。她恢复神智时,才意识到自己嘴里还喃喃叫着一个名字。
斐晋。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头立刻沉甸甸地一阵眩晕。窗外还有微弱的阳光,看来还是白天,她所处的地方看起来是间装配豪华的卧室。凉凉拉下毯子,揉了揉太阳穴朝门口走去。她睡了多久?斐晋,他怎么样了?
外面果然就是客厅,原先领她进来的那位妇人把她让到沙发上,立刻拨了内线通知朱莉。
凉凉坐立不安地等了几分钟,一看到朱莉就迎上去抓住她手臂,焦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手术已经做完了,他在隔壁那间睡着。”
“我去看他。”凉凉径直往楼上走。
朱莉拉住她:“拜托啊夏小姐,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你男人打的麻醉剂药效会维持一天一夜,要醒也到明天了。你身体已经超负荷昏倒一次了,就不能乖乖地先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等到明天吗?我又不会偷偷把人卖了。”
“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凉凉微微鞠了一躬:“我已经没事了,只想陪在他身边等他醒来。”
朱莉看着坚持上了楼的夏凉凉,摊着手自言自语:“这种固执的女人有什么好啊,哪里比得上我啦,dan这个笨蛋……”
夏凉凉在床边时睡时醒守了斐晋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床头某个仪器“嘀嘀”叫起来她才被惊醒,慌乱地跑出去喊人。
朱莉打着哈欠进来,慢吞吞地撩开斐晋的袖子就摁了一针。本来还想再抱怨几句,转头一对上夏凉凉那双微微浮肿却殷殷等她开口的眼神,无趣地甩了下头发:“用不着担心,他这是很正常的反应,证明所有神经系统已经恢复正常的运作了。我替他扎了针,十分钟后应该就会醒。”
凉凉精神一振,欣喜地拉住毯子下微凉的大手,眼里瞬间又忧虑起来:“真的不能确定醒来的会是谁吗……”
“我又不是神仙。”朱莉拍拍她肩膀,难得地出口安慰她:“我听说你不是也念念不忘那个第一人格吗?既然两个人都爱,随便醒来的是哪一个不都可以吗?”
凉凉低头过了会儿才轻声答:“不一样的。”
“哎,随便你。我说你不用去洗漱一下换件衣服再过来?这幢房子是dan名下的,他交代过里面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用。”
凉凉摇了摇头,专注地看着斐晋不再说话。
朱莉自讨没趣,装模作样叹口气出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她的心也一点点悬了起来。
床上的人经过长久的睡眠脸色好了许多,□□的下巴上冒出一些青色的胡茬,却丝毫无损他的英俊。凉凉握着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醒来的会是谁?
她想起梦里追逐的那个身影,他期待着她呼唤出他的名字。
斐晋,会是你吗?
也许早在六年前,她就该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是她生命里新的劫数,再怎样逃避犹豫,迟早都会爱上。她和他绕了这么久,相互猜测了这么久,彼此纠缠了这么久。她以为爱非所爱,却不知道自己会越陷越深,爱到几乎失去时都还不自知。
她多么希望他睁开眼时会像往常那样痞痞一笑,问一句:“凉凉,你想我了吗”,那她一定会狠命点着头,扑进他的怀里再不会让他离开。
但如果醒来的是斐离,她又该怎样面对?
那个她从小就爱着的人,并且也一直爱着她的人,多年后的重逢,她该用哪种心态再去面对那份感情?那样温暖如同阳光的斐离,她曾爱了那么多年,会不会再次沉沦?她更没有任何立场再想着要用斐离再把斐晋换回来。这个身体本来就属于斐离,连她也无法反对,斐离曾受过的苦完全值得换回他重新拿回自己所有一切的权利。
斐晋的归来是她心之所愿,斐离的归来却是理所当然。
凉凉静静坐在床边,忍受着一种冰火相接的煎熬,等待着命运安排给她的最终结局。
握在手里的修长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夏凉凉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指甲早不知不觉掐进了手心。她秉住呼吸,注视着那双正缓缓掀开浓密羽扇的眼睛,她所熟悉的透亮的琥珀色光芒一点点迸射出来。
他是斐离,还是斐晋?
她悬着的心如同踮着脚尖站在世界之巅,细微的晃动都引起全身的战栗。
她鼓足勇气对上了他的眼睛,悬着的心越发绷到极限。
他是谁呢?
原来,爱到极致,竟会这样地期待却又惧怕宿命。
在接近虚脱的恍惚里,夏凉凉听到无比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凉凉,我回来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结文了!
不晓得这样的结局会不会算是出乎大家意料?
俺期待大家的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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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想了想,还是决定写一段小小的总结。
这个文其实写得有点累,因为预计字数本来在20w以上,因为种种原因(比如下雨啦没胃口啦睡眠不足啦四处游荡啦等等等等借口),缩减了很多内容。比如d更确切的身份,跟斐晋更深层的过招,以及斐离不为人知的某些过去等等,都缩略不计了。所以这个文看完了大家可能还存在不少疑问,如果需要解答,可以提出来。
至于夏凉凉到底爱的是谁,俺想这样解释。
她应该是把斐离和斐晋一直当成一个人,都是爱着的。非要说清楚的话,斐晋应该是从斐离这个人格里脱离出的延续体。他带有斐离的记忆,又有自身独立的个性,有着更丰满更完整的形象。我也觉得凉凉爱上他以后,应该是比爱原来的斐离更深一些。但她本身大概一直不能完全分清斐晋和斐离,以至于到最后都有点说不清。
但这并不是说她脚踩两只船,只是她觉得斐晋虽然是斐离的“进化版”,但终究有同一具身体,两个人给她的视觉和触觉相似处有很多,总还把他们当做一个人来爱。不过宁要选择一个的话,她还是会选择斐晋。这是遵循“一切事物都是变化发展着”的原理。过去固然忘不掉,但她更在乎的是现在。
对于最后醒来的那个人的说法,我保持沉默。真的有可能是斐离,也可能是斐晋,更倾向于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这个文应该是有双结局的,网络版就这样结束了,如果未来有了实体版,希望大家有机会也看看,应该会比这个结局更幸福。
最后还是要对一直追到底的大家鞠躬致谢,拖了这么久真的很抱歉!下个文我保证不会这么拖沓了!
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继续进步的,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我。
鞠躬,退下。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