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摩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走出小羔羊酒馆的,酒馆里的喧闹声好像是从几个世纪之前传来的回响,拉扯着时空,从遥远的过去,缩回到他的脚下。
乔纳森的话还尤响在耳,虽说他才刚刚踏出酒馆,就被卡斯帕缠上,不得不暂时和提摩西告别。临走之前,乔纳森还万分担心地说:“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提摩西。既然已经忍耐了十三年,再多等待几日也不迟。复仇的利剑可能会迟到,但它绝不会缺席。”
老友的告诫还在犹在耳边,提摩西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双眼中掠过一丝空洞的神情。他的状态很不对劲,乔纳森本打算在离开的中途折回,他不想放着这样的提摩西不管,但他很快又被加文找上。无奈的乔纳森只能暂别提摩西,把他一个人丢在小羔羊酒馆前。
那份报告很明显地填补了十三年之前,那场失败行动的空白。他们被人出卖了,对方提前知道了耶梦伽罗刺客们的聚集地,训练有素军队带着战马、长矛和弓箭围堵他们。在慌乱之中,提摩西与乔纳森和同伴们走散,他们一行人八名刺客在城门口被敌人发现。
之后激烈的战斗提摩西不想再去想,为了让乔纳森和同伴们逃走,提摩西留下来断后。本来自信可以用自己暗影行者的技巧遁入暗影,他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并且他也如此对乔纳森保证过——但是他被捉住了。
十五岁出头,不满十六岁的提摩西还是太年轻。他上了敌人的当,跌进了魔法的陷阱当中。不仅钢牙被人夺走,还被关进了恶丨魔丨岛的监狱。几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他吃尽了苦头,在他的身体和心灵上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
而那名告密者最后被查了出来,他是嫡属于光明未来联盟的成员。当时还是一名十二岁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把情报传递出去,几乎让耶梦伽罗的刺客们全军覆没。
经过斥候们详细周到的调查,那名告密者,就是阿尔瓦。当时他的化名是——无名氏。
或许,甚至连阿尔瓦这个名字,都未必是他的真名。
从一开始,阿尔瓦就给提摩西布下无数的陷阱,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谎言。
为了救提摩西出狱,崔德威家族的二女儿,提摩西的姐姐雪莉,带着三城八郡的嫁妆,嫁给了威尔沙公爵。正因如此,后来提摩西也失去了他的姐姐。
在提摩西出狱之后,他好几月里都生活在无尽的噩梦当中,甚至有时候无法自控地爆发狼神的力量。这又让他失去了他的导师——上任裁决银龙。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源头,都是那一场邂逅。
无处发泄的怒火不断在提摩西心头堆积,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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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摩西闭了闭眼,阿尔瓦还在他身下,柔软臣服的姿态透着令人发狂的媚态。经过这么多年,提摩西沉淀下来的思绪和情感,都在看见那份报告的一瞬间崩坏。
自从在卡内基城外一别,之后的十几年里,提摩西没有再遇见过阿尔瓦。天知道他是怀着如何狂喜的心情,去拥抱失而复得的阿尔瓦。当他在欢愉园中看见躺在床上的阿尔瓦时,他本来是打算为阿尔瓦解开绳索进行问询。但当他看见那双迷蒙的翡翠绿眸子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
本来提摩西以为,在受到足够多的伤害和背叛之后,他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也学会了防卫。可一旦遇见阿尔瓦,这种防御又在不知不觉当中渐渐瓦解。幸好他悬崖勒马,幸好他还没有受到致命伤害。
他心中的冻土再次凝结,原本已经开始展露出的信任,被现实无情地嘲笑。他原本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却发现自己被一名小小的法师学徒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名可恶的骗子、该死的密探、应当千刀万剐,水淹火烧的男人,竟然还有脸在他身下,用那种饱含受伤和委屈的目光看着他。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被怒火焚烧着的男人残忍地身下人咬伤圆润的耳垂,如同猎食狼群般危险地在小法师学徒耳边说,“无——名——氏——!”
“大,大人!”瞪大了那双红红的猫眼,阿尔瓦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扭动挣扎着身体,全然不顾这样做会为他增添新的伤口。“请你听我解释,啊——!”
【圣光术】
粗暴而残忍的虐待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虽说提摩西在床上从来都算不得温柔。阿尔瓦从嘶声尖叫,到有气无力的呻丨吟,最后已经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来。漫长的刑罚结束之后,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被抽空。
施虐者轻蔑地拉起锁链,将阿尔瓦挂得更高。他无法坐下去,也因为疼痛无法站直身体。阿尔瓦就这样跪着,双臂被吊在窗棱上。他低垂着头,跪在窗户下,看上去已经筋疲力竭。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身体痉挛个不停。
“你要杀了我吗?大人。”过了许久,缓过气来的无名氏茫然地盯着地面,声音宛如破碎的玻璃。
过去的回忆冲击着提摩西的头脑,令他几乎无法保持冷静。
在看见报告的那一瞬间,提摩西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所有的一切。他想起来去年冬至节舞会上,阿尔瓦在那个昏暗的包厢里,他流露出的一点哀伤的小情绪,还有他的那些话,现在想起来,都是满满的讽刺。
“我经常想,他是否还在干着刀口舔血的活,或是已经魂归天国。因为他的一句话,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天真地等待或许有好事发生在我身上,我看上去就像个懦夫。”
阿尔瓦一直在想着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如此长久的执念,是因为——仇恨。
还有吸入大量猫薄荷之后的激情,在那天早上阿尔瓦轻抚他身体的伤痕。那莫名的气氛,提摩西曾一厢情愿的理解为温情,现在看起来,他是多么的可笑!
那是一双胜利者的手,在抚摸他的战利品!
风暴在提摩西脑海中横冲直撞,所有的情绪,过往的碎片,都冲击着他的感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见任何光明。
这些都算什么?
月光下的舞蹈,那算是什么?
每一夜的温暖,那算是什么?
那花茶,那拥抱,那些假意的吃味,又算是什么?
还有那句“原谅我”,愚钝至此,提摩西花了十三年才明白那句话当中的含义。
既然要背叛,为何要道歉?
“我将长伴你左右。”
提摩西闭了闭眼,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像。一名红发男子坐在他的床边,他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他记不清那红发男人的脸,只记得他温柔的手,抚上自己头顶的感觉。
那不是阿尔瓦。
那都是谎言。
提摩西深吸一口气,略微整理了一下情绪,当他再睁开双眼,又恢复到那个冷静到近乎于冷酷的暗影行者的样子。
“不,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而且……”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提摩西蹲下,视线与阿尔瓦平行,用食指抬起阿尔瓦的下巴,冷酷的语言利若锋刃,“死亡总是很容易的,要活着则很艰难。不要以为你眼睛一闭,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会让你偿还的,阿尔瓦。现在,这只是个开始。”
提摩西咬着后槽牙,狠狠地甩开阿尔瓦的脑袋,撕扯挂在他身上的学徒长袍碎片。阿尔瓦绝望地低下头,不发一语,任由提摩西摆弄。
“你知道,在人类的刑罚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将学徒长袍撕成长条,提摩西开口问道。这个问题无须阿尔瓦回答,提摩西自顾自地继续讲,“是暗箱。任何剧烈的痛楚,都比不上被关押在黑色笼子里的恐怖。在那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时间……你所熟悉的一切都没有。”
“陪伴你的,只会有无尽的孤独与黑暗。”提摩西整理了一下碎布条,将它们叠成刚好可以蒙住眼睛的大小,“饥饿和孤独的折磨,那非常可怕。无尽的恐惧会吞噬你的心智,让你理智破碎,到那时候死亡已经是神明最好的馈赠。一般人被关上七天就会疯掉,而我——被关了一个月。”
“你放心,我不会蒙住你的耳朵,这里正对着窗户,你可以呼救。”拿着布条往阿尔瓦脸上蒙,提摩西的声音冰冷且残酷,“让你的同僚们,让整个朱诺斯的人看看,你有多么的肮脏无耻。”
阿尔瓦所看见的最后景象,便是提摩西拿着布条蒙住他的双眼,听见的最后话语,就是那回响在耳畔的冷酷决绝的告别。而提摩西的脸,如同冰冻的石雕。
“再见,阿尔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