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岚到横店的第一年冬天,回了趟老家,她的老家在北方一个不起眼的村子里,那里人不多,生活节奏很慢。
她不常回去,甚至不太愿意把那个地方称之为家,因为即便她回去了,也只有她和她父亲两个人生活,十分冷清。
她父亲年轻的时候酗酒家暴,打她,也打她的妈妈,把她的妈妈打走了,一个人过了二十来年,现在年纪大了,财产挥霍一空了,反倒变成了个慈祥的老头,领着微薄的退休金,开始看女儿的眼色行事了。
可是她的妈妈却不会再回来看她,看这个家了。
家里没有她妈妈的照片,事实上她家里没有任何照片摆设,现在都手机拍照了,从前的那些老照片,她爸爸也懒得挂出来。她只有在翻箱倒柜整理东西的时候,偶尔才能看到一两张夹在影集最底层的,妈妈的照片。
有时候她也会轻轻触摸着影集,看着照片上那个端庄漂亮的女子,想着这个女子究竟爱她么?
她妈妈刚离开家的头几年,还会隔三差五的给她打电话,叫她宝贝,后来听说妈妈嫁人了,成家了,便慢慢地不再和她联系了。
她觉得成家了好,妈妈该有新的生活,而不是留在这个一眼就看到尽头的小村子里,过暗无天日的日子,可是,妈妈的新生活里,没有她。
前些年里她总是会想,父亲爱她么?母亲爱她么?不过慢慢地,她就想通了,不是每一个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她的父母都爱她,只不过他们的爱,可能只有一点点。她回家了,她爸爸也特别高兴,她出远门,她爸爸也有些惦记,但与更重要的事情相比,他们更爱他们自己,这是人之常情。
客厅里的座机电话铃响了,冯老爷子在厨房忙活着做饭,喊她去接听,她匆匆跑去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她大姑打来的,没什么要紧事,平日里她大姑也会三天两头给她爸打电话问候一下,她有好几个姑姑,都拿她爸当儿子养,姐弟们感情一直很好。
这次是她大姑听说她回来了,要给她介绍个对象,对方是个挺优秀的男士,45岁,律师,就在他们老家附近的城市里,有车有房,听说性格比较内向,不擅交际,为人老实靠得住。
在她大姑看来,就算她在外面漂得再久,迟早也是要回老家嫁人的,她姑从来就不知道,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回去,哪怕是在外面混得再差,漂一辈子。
所以她想人家45岁的精英律师,在老家扎下了根,她也不太可能叫人家出去跟自己北漂重头开始,再说了,律师不擅交际?她真不信,要么他这律师干得不行,要么就是人家成功男士根本不着急找对象,也是家里的父母长辈们瞎撺掇,都拿不擅交际当优点来说了。
她也相亲相过好几回了,从她总结的经验教训来看,人家性格内向,只是懒得跟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聊天,不擅交际,只是不愿意跟长辈们分享自己的生活,为人老实,那只是作为父母长辈的,不了解他……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喜欢大叔。
尽管在她老家这边,女孩子在20岁出头的时候,嫁个大叔,是特别流行的事儿。所以她大姑给她找的大叔,还真是个特别优质的资源,毕竟她年龄过了,靠自己的话,在她家乡这边嫁不了大叔了,估计只能嫁个大爷了。
前几天她在院子里帮她爸整理囤积的白菜时,还听见村子里的几个婶子在不远处一走一过地议论她。
无非是说冯家丫头是个老姑娘了,一直没结婚,也不知道在外头做什么工作,也不常回来,性子也稀奇古怪不爱说话……
总之,传得她好像巫婆一样神神秘秘。
从小她就知道,每个家族里,总有一个远走他乡,多年未婚,职业不详,脾气古怪,仿佛巫婆一般存在的神秘亲戚。
而今,她家族里的那个神秘亲戚,就是她!
不过她一点都不介意,她甚至还笑盈盈地在电话里,跟她大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姑,其实吧,我有对象了,一直没跟你们说……带回家的话,还早点,还没处多久,21岁,是个演员,我们以前公司的……确实年纪小了点,没关系的,我们不谈婚论嫁,就是处着玩玩……”
她哪来的21岁男朋友啊?!她就是随口一忽悠。
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卫羽宸,或者说只打过几个照面,丝毫没在心底留下什么,只是她也没想到,就是随口这么一忽悠,就真忽悠得跟自己未来的男朋友一模一样。
打完了电话,她爸的饭菜端上了桌。
这些年里,凡是她在家的日子,都是父女两个人吃饭,起初她觉得独自面对老爸有点尴尬,不过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尤其她爸退休以后,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做事三思而后行,跟从前那个咳嗽一声都让她打哆嗦的男人判若两人。
“爸,我最近在横店,做了点小生意,开了个小咖啡馆。”
席间,她说着近来的动向,其实也不是征求老爷子的意见,就是通知一声。
果然,老爷子有点惊讶,“横……横店?在哪啊?”
“在北京南边,不远的一个小地方。”她轻描淡写地说着。
“那,你有没有钱啊?可别被人骗了啊!”老爷子张口了好一会,才思前想后地说出来。
“放心吧,我有钱。”她轻松地回答。
冯家老爷子不是个开明的人,她一直都知道,如今能这么收敛地只是简单提醒她别被骗,已经十分不易了。毕竟老爷子如今经济大权没了,开始仰仗孩子了。这若是换做从前,老爷子还有收入的时候,那要是听说她辞职去开了店,那得气得跳起来八丈高。
她爸不喜欢一切有变动的事情,就希望她安安稳稳地找个工作,干到退休,一个月几千块钱足矣,按点下班,别出远门,别交朋友别逛街,别买房子别买车,老老实实地在出租屋里呆着。
因而现今老爷子明白了,不该说的话不说,凡事能够审时度势,她觉得她爸还是个挺了不起的人。
就好比她这次,从老家返程回横店,明天的航班,昨天她爸就问了她,到那边有没有人接啊?她说有,之后她爸就放心了,一点都不在乎来接她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安不安全……这些,都不在冯老爷子的考虑范围内。
年前的时候,她跟唐玥去旅游,两个姑娘在大雨天的夜里,租了辆车,轮换着开,走云贵一带的盘山路,她爸没觉得有任何问题,但是她下了航班要是没人接,那不行!
尽管这么些年她回老家,她爸一次没接过她。
她爸是个特别想得开的人,好像是每到一个地方,女儿有别人接走了负责了,就不用他负责了一样。
这种鸵鸟心态、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觉着这跟自己追星,满满的爱到头来只是感动了自己,有什么区别?
前两天她就接到了唐玥的电话,唐大小姐过年不愿意在家里多呆,两天前已经从北京回了横店,如今泡在自己的酒吧一条街里,逍遥自在。
唐玥家里也是不省心的,冯小岚一直都知道,唐玥是她爸的私生女,虽然唐老爷子跟原配老婆离了婚,但也没娶唐玥妈妈。唐老爷子作为福布斯富豪榜上的人物,即便婚外情私生女这类的事,在他那个圈子里也不算什么,唐玥也过着大小姐的生活,跟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也相处融洽。
但多多少少总是跟完整的家庭不一样,唐玥逢年过节在父亲和哥哥那边呆几天,再陪自己妈妈呆几天,无论哪里,都少了些许烟火气。
因而,唐大小姐早早地就去横店了。次日冯小岚的航班到宁波,唐玥特意开了车来宁波接她。
横店是个小地方,距离最近的机场也在相邻的几个其他城市,其中宁波是最近的,但即便如此,开车也要一两个小时,冯小岚再三叮嘱不用去,在横店的酒吧里好好等着她就行了,但唐大小姐还是来了。
用唐大小姐的话说,反正也没事做,开车出来转悠转悠挺好。
从老家回来了,冯小岚感觉无论是自己,还是唐玥,整个人都仿佛又鲜活起来了一样,哪怕是在这天高地远的小地方,开上一家小破咖啡馆,也挺满足的。
回去的路上,坐在唐玥那粉红色小跑车的副驾,她还收到了一条陆淮的信息。确切的说,是订单,最近她跟陆淮做点无本小买卖,倒腾一些艺人的航班行程演唱会票,陆淮能拿到的一手信息多,她认识的粉丝多,通常都是陆淮那边拿了现票或者信息,她帮着在粉丝群里卖,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就在几分钟前,陆淮给她发了个许千泽参加一个华语乐坛的通告,有媒体票。
她震惊了一下,把信息发在粉丝群里,立马就有几个粉丝来私信她询问票价,她一一回复了,收了定金,忙完这一切,才轻轻叹了口气,靠着那粉色小跑车副驾驶位置舒适的椅背,望着车窗外逐渐降临的夜幕,以及向后飞速移动的草木,轻轻地对唐玥说:
“许千泽又营业了。”
唐玥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才消失一年都不到,就又出来了啊,他是觉得大家把他恋爱出轨的事都给忘了么?”
“可能人家只是觉得,休息一年差不多了,该出来挣钱了吧。”冯小岚轻笑。
唐玥愤愤不平;“我要在业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我就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最好永远退圈,眼不见心不烦!……”
言罢,她又加了句:“对了,妞,票给我留一张呗。”
冯小岚一下子笑了,唐玥这个人啊,嘴上说的再也不喜欢许千泽了,恨不得永远封杀他,到头来还不是想去看他?
她数落唐玥:“你啊,就应该先把他封杀了,然后问他,想不想复出?想的话先分手,然后跟老娘在一起。”
“我才不要!”唐玥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叹息着幽幽开口:
“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和钱追星,我当初就想,能不能跟他认识下?能不能花钱跟他吃顿饭?可那时我在这个圈子里谁都不认识,根本找不到他,又觉得怎么可能花钱就能见他呢,他要是为了钱谁都可以见,那就不是我心中的他了……”
她顿了顿,又道:“后来我又想,我能不能投资拍个电影或者电视剧,请他来演男一号,就算请不来他,也至少可以通过工作的方式,去认识他。”
“顺便再跟他谈个恋爱。”冯小岚毫不客气地接茬:
“唐玥你这个人啊,表面上可厉害了,其实比谁都怂,我能给你找到他,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能让别人找到他,你去不去见?”
“不去!”没想到唐玥毫不犹豫地拒绝,嘟囔着道:
“他都谈了好几个恋爱了,我还去干嘛,他已经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他了,你说呢,对不对?”
“对对对,不是你心中那个白月光男主了。”冯小岚笑着调侃。
唐玥专心开车,思索了一会,忽然又道:“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拍个电影或者电视剧,找他来演男一号,然后早早地放出消息,让粉丝们都知道他要出演某个电影的男一号,哇,是个大饼,然后在正式签约前,我们把他换掉,让粉丝们也都知道,啊,他被片方退货了!你觉得咋样?……”
“你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报复心还挺重。”冯小岚一语中的:
“然后呢,接下来就是拷问他,你还想当男一号么?想的话,先分手,然后来做老娘男朋友!哈哈哈哈……”
“哎呀,不是,不是的……”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唐玥开着车都急得语无伦次了,“我不要他做男朋友了,我就是要他身败名裂,才对得起我这么多年,花在他身上的青春,以及大把大把的毛爷爷!”
“没错,然后让他知道,看那个女生为我花了那么多毛爷爷,结果人家现在不要我了,我咋就没把握住机会跟了这个小富婆呢,我追悔莫及!我要跟我女朋友分手,然后去找那个小富婆!”
冯小岚继续打趣,唐玥这丫头,真是承包了她一整年的快乐。
“哎呀呀呀,我不要他来找我……”唐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辩解着。
俩人一路说笑,很快便开着唐玥那粉红色的小跑车,到了横店。
横店的夜晚,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这里有灯红酒绿的酒吧咖啡厅,有飘香十里的烧烤一条街,有挑灯拍戏的剧组,有烽火林立的宫阙城墙。
无论是热闹的、清净的、流行的、古典的……各式各样的生活这里都有,在这里可以做一个早出晚归忙事业的影视工作者,也可以做个悠闲自在的包子铺老板。
一年前冯小岚初来这里时,特别喜欢当时唐大小姐卖弄文字、不知道从哪摘抄来的一句话:
“这里不见得能让你成为谁,但一定可以让你做自己。”
这里遍地是剧组,这里的明星不值钱,在这里只要脱了戏服,大家都是普通人。冯小岚觉得,从此她不再追星,不再忧虑谁的将来,思念谁的过往,一心一意地做自己,挺好。
此刻她和唐玥手挽着手,走在华灯初上的酒吧一条街,横店,她们的地盘,她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