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看见花亭中,一共站着三个人。
一个是段衡,一个是甄夫人,还有另一个……
林姑姑皱眉,不悦道:“四驸马怎么带了个乞丐来?”
惊蛰小声道:“那乞丐被打的没了半条命,呜呜啊啊叫,谁知道还活不活得过今晚。”
两人说话间,甄府的侍女去花亭上茶。
她娉聘走进花亭,将三杯茶一一放在桌上,段衡冷冷看一眼,他并不喝茶,他在等着甄让来。
“啊啊呃呃……”乞丐爬过来,浑身是血迹,吓得惊到了侍女,侍女手里的茶盏差点砸在段衡身上。
段衡轻飘飘躲过,抓住侍女手腕稳住她的身形。
侍女以为滚茶必定会烫到自己,惊呼一声,却发现茶盏被人一脚踢开了。
她一扭头,见段衡生的虽不是粉面含春,像甄让一样翩翩公子郎,却是极有威仪,顿时心里悸动,偷偷看了几眼,道:“多……”
“长眼。”段衡冷冷打断。
侍女:“……”
贾甄甄走在后面,跟甄让一路上都在说话,此时见前面林姑姑和惊蛰齐齐停下。
贾甄甄便问,“怎么了这是?”
“这人……”惊蛰自觉措辞都困难。
那乞丐大约是渴极了,方才想去抢茶杯,被滚茶烫了一身,但是却不长记性,见段衡跟侍女说话,又扑过去想抢放在段衡旁边的另一杯。
虽说这一杯本来就是给他的。
但……
段衡狠狠一脚踢在乞丐胸口,乞丐人被震飞,还没飞出去,又被段衡一把拉回去按在椅子上。
“想喝?”段衡的声音极冷。
此刻的他,完全不似刚才在赌坊中低眉垂眼的样子。
乞丐呜呜呀呀叫,慌张摇着头,他是真的怕了这个杀神了!
“你配吗?”段衡冷冷嗤笑,抬手就要一拳打上去。
甄让看到这一幕,赶紧抬手取下贾甄甄头发上的簪子就掷过去。
‘嗖——’
段衡十分警惕,改拳为掌,一把抓住簪子。
他抬脸,双目又恢复到无神的状态,扔开乞丐,道:“人我带来了,甄大人验收吧。”
贾甄甄心有余悸,这个段衡……
惊蛰道:“也太凶了吧!”
贾甄甄点点头表示很赞同惊蛰的说法。
贾甄甄记得段衡是武状元来着。
不过贾甄甄见他的次数很少,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他,他都在跟在贾敏的身边。
以前总有人说什么‘文武双姝’,将他和甄让一起谈起。
贾甄甄当时正是思慕甄让中毒最深的时候,闻言对段衡很好奇,就带着人去偷偷看段衡。
回来后,林姑姑还问,“公主看的如何?”
贾甄甄回:“什么‘文武双姝’?就是个菜青虫!”
她当时见的段衡,立在贾敏身边,和一个寻常的侍从并无不同,甚至比侍从还不如。
贾敏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哪里有一身傲骨的武状元派头?!
跟甄让那种‘我冰清玉洁,不落凡尘,你们在我面前都是垃圾,只配跪下’的气势相比,段衡简直是个卖苦力的人力劳夫。
但是现在再看……
林姑姑轻声道:“段家在皖南是个大家族,家族中尚商不尚武,他虽然是长子嫡孙,但是并不为家中人喜爱,一个人独身上京,打出武状元的名号。”
惊蛰也道:“对!我打探消息的时候,总有人说起来他,说他之前怎么怎么厉害,还说他这两年一直在给四公主办事,办的已经废了。”
废了吗?
三人齐齐摇摇头。
不!这要是废了,有谁还能打……
贾甄甄顿了顿,赶紧走出去,让林姑姑先将吓呆了的甄夫人带去后院,而后着令侍女带乞丐下去。
“好生照看,找大夫先帮他看下伤口。”
“是。”
乞丐要被侍女带走,他却并不愿意,反抗着侍女,惊蛰一下子将他制服。
他望着贾甄甄,不停地指自己血肉模糊的嘴,意思是让贾甄甄看。
贾甄甄往前走了几步,却被甄让一把拉住。
贾甄甄不解,“怎么了?”
“他已经被拔了舌头。”
!
拔了舌头!
贾甄甄疏忽扭头看向段衡,段衡恍若未闻,只道:“赌的时候,甄大人只说要乞丐,并没说要个有舌头的乞丐。”
“你!”贾甄甄问,“是你对他这么做的?!”
“他还不配。”
段衡起身就要走,“茶也喝过了,人也送到了,六公主和甄大人也验过东西了,在下这便走了。”
“走?”
贾甄甄是真想圈禁住他。
贾敏和贾甄甄从未像今夜这样起过冲突,是什么,让贾敏突然坐不住的,甄让暂时尚且不知。
“甄甄。”甄让轻声叫她。
从他的声音里,贾甄甄听出甄让是要自己别冲动。
但贾敏,实在是欺人太甚!
贾甄甄冷静了下,道:“四姐送甄甄这么大的礼物,过几日,甄甄会回四姐个礼物。”
段衡本来已经走出了两步,闻言转过来,撩起眼皮看了看贾甄甄。
他的手里还拿着贾甄甄的金簪。
这金簪细长,流苏摆动时打在他手背上,麻酥酥,痒痒的,就像她的话。
“好,六公主的话,段某会带到。”
他直接走了。
段衡走出花亭后,乞丐终于正常了一点,他不再让贾甄甄看自己的舌头,乖巧跟着侍女去看大夫。
甄让知道贾甄甄心里难受,安慰道:“他不是闵思琢。”
贾甄甄道:“我知道,我只是……我没办法,”她望着天上的月亮,好半晌,又叹气一般,道:“甄让,我没办法不在乎,闵思琢就这样没了,我,我要给他讨个公道!”
圆月皎洁,层层月光洒落下来,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波光粼粼罩住金秋风景。
此时此刻,打更的更夫正要上工。
苦读的士子还拿着书卷。
幽会心上人的姑娘正立在树下。
卖馄饨的老伯,一把揭开锅盖,吆喝道:“馄饨哦,好吃的馄饨嘞,一碗三文,两碗五文——”
这静谧的夜中,所有人都在有秩序地朝前走。
自己怎么能一直留在原地。
“甄甄,只要你想,你就朝前走,我一直在你身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在——”
身后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
一瞬间,似乎月光破碎哗啦啦就浇了贾甄甄一身,她喉头哽咽,如同一个在树林中乱窜的幼兽。
“我——”
顷刻之间,眼泪决堤。
所有这些时日来受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和困倦,顿时一下子全部发泄了出来。
她立在甄府中。
恍然耳朵边水花湍急,有人在笑,还有人在哭着哀求。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疏忽,一把大红的碎纸片从高楼上洋洋洒洒落下来,有人道:“甄甄。”
贾甄甄仓皇抬头,“谁?是谁?闵思琢,是不是你!”
她十指用尽了力气,一下子抓住这个人的衣袍袖子。
这人不躲,只是心疼的叹息。
“甄甄啊——”
不是闵思琢,闵思琢是开心的,是欢乐的。
贾甄甄定眼一看,是甄让。
甄让神色复杂,抬手用拇指擦去她的泪痕,他压抑着声音,似是难过到极致无法呼吸。
脸上肌肉微微颤动,他嘴唇张开,最后只化成两个字,“甄甄——”
我的甄甄啊。
“我要报仇!”贾甄甄道:“甄让,我要他们付出代价!我害过谁?我做过什么?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放过我!先是闵贵妃,再是父皇,然后是贾姝,现在又是贾敏……”
她几乎语无伦次,但心里的决定却坚定地可怕。
她仿佛在这一瞬间,长成了另一个贾甄甄。
那个少女的自己,那个嬉笑打骂看上去很热闹但实际极度孤单的贾甄甄,被她留在了这一夜。
“我不要再做一个任人鱼肉的人!甄让,我要踩着所有人,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曾经做错了什么!他们害死了闵思琢,他们杀了我……”
他们上一辈子杀了我,这一辈子又磨刀霍霍。
既然如此,那来啊!
来啊!我谁都不怕!
贾甄甄一把推开甄让,她望着他,月光下,甄让的神色晦暗不明,眼睛像是容易破碎的青瓷一般,雾蒙蒙沉着哀伤。
“我不要你为我难过。”贾甄甄道:“甄让,你要帮我吗?我想让你帮我。”
莲贵人胎儿滑落的时候,贾甄甄只当是巧合,当闵思琢死讯传来的时候,贾甄甄只是想给他报仇。
方才红台斗诗,她也只是想,怎么才能救得了方鹤。
自己过日子,似乎挨过一日就是一日。
但这个声线和闵思琢如此相似的乞丐被拔了舌头,让贾甄甄恍如看到闵思琢在他面前被人伤害。
段衡要走的时候,她无法阻拦,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段衡离开。
而乞丐,成为一辈子的哑巴。
她连讨个公道都做不到。
她到这一刻,清晰地明白自己重生的意义,或许是上苍眷顾自己,才给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么,为什么不抓住这一次机会!
我曾踏月而来,只因你在山中。
那个死在毒药中的贾甄甄,那个两次死在湖水里的闵思琢。
或许我的重生,就是来为你们堂堂正正讨一个公道的!
甄让道:
“甄甄,我永远是你的人。你想做什么,我就是你的手。”
“好。”贾甄甄道:“成交!”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地信任甄让。
或许是他处置甄妩毫不手软,是他去宫中救自己,是他此刻笃定而哀伤果决的承诺。
她是恨过他的。
那些恨是绵绵密密的针,也曾让她在夜里怪他。
但终究,是他亲手抚平这些针,哪怕他已经被扎的伤痕累累,他却从来不曾想过要退缩。
“甄让……”
贾甄甄在心里道:我只要权势报仇,而后,我会将你的东西还给你。你我之间,这场交易,是公平的。
甄让似是看出了贾甄甄所想,他想缓解这种沉重,便淡淡笑了,如雪后灿阳,明亮温暖,道:
“甄甄,说的艳压,要实践一下吗?”
贾甄甄:………………
你这个流氓!!!!
说正事的时候还要耍流氓!
贾甄甄没搭理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甄让赶紧追上来,“哎,怎么又生气了?”
“你以前明明很正经的,你一个状元郎,不知羞!”
“状元郎怎么了?”甄让摸摸她脑袋,笑道:“我在外是衣冠状元郎,回家来,只是甄甄的夫君,承蒙甄甄不嫌弃,鄙人实在荣幸。”
“娶了我,你不难过吗?”贾甄甄问道。
虽然知道这辈子的甄让跟上辈子的甄让不一样,但贾甄甄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毕竟上辈子的甄让,对自己的厌恶那么深。
这辈子,怎么会这么喜欢她!
“那嫁给我,你难过吗?”
“你这人!明明是我先问的!你没答话,又反问回来,实在好没道理!”
“甄甄,我想知道。”他凑过来,将她拥入怀中,“甄甄,如果真话太伤人,那你说假话,我也是不介意的。”
贾甄甄扭头,快要亲上甄让的耳垂。
甄让耳垂似被她的哈气烫到,瞬间红的不成样子。
哈哈哈,装什么老手!本公主逛的花楼比你还多!
“甄甄……”甄让强装镇定。
“你猜。”
贾甄甄说完这两个字,立马蹲下身,一下子就从甄让的怀抱里溜了出去,跑了几步,她做个鬼脸,一下子就消失在了花亭外。
夜色沉沉,忽而贾甄甄消失的地方传来一声‘哎哟’,是林姑姑。
林姑姑道:“公主这是怎么了?这么开心?”
“我才没有开心!”
两人走了几步,贾甄甄又高声道:“对了,甄让,本公主送你的礼物,赶紧去看看吧。”
甄让这才想起甄夫人也来了。
他无奈地笑笑,去见甄夫人。
上次庭审甄妩的时候,甄夫人被甄妩指证而疯癫跑出去,调养了好久,才终于恢复了。
甄夫人坐在后堂的圈椅上。
曾经她对这里很熟悉,此时再来,却觉得陌生的厉害。
“甄夫人……”甄夫人正要喝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男声,她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茶盏站起来。
甄让走进来,见她身边放着一个礼盒,问,“这是什么?”
“是早前六公主送给阿妩的东西。”
“甄妩?”甄让瞬间沉下脸。
甄夫人见他不高兴,赶紧道:“就是一副绣品,美人赏鹤图,六公主很早以前就托阿妩绣的,当时她还想撮合……”
碰上甄让的目光,甄夫人赶紧道:“当时六公主说,要是有一天东市士子以你为首时,便让阿妩将这幅图送给你。”
“甄甄没说理由?”
甄夫人摇摇头。
甄妩哑了以后,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绣。
前些日子绣好以后,甄夫人也觉得好看,便着人裱了,这两日才取回来。
晚间自己一个来京考科举的表亲借宿在家里。
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一进门就摇摇晃晃念诗,“‘金杯酒倾琵琶叫,芙蓉花摇马下笑。’,婶娘,你说我这怎么就不好了啊?怎么就比不过罗萍入六公主的眼!”
“你醉了!”
“我没醉。婶娘,你是不知道,今日东市有多热闹,罗萍真是出尽了风光,拿到了美人六公主的彩头,一副鹤图啊!”
甄夫人一怔,“你说仔细,什么鹤图?”
“就鹤图啊,甄大人也是出尽了风头,反正,就我……嗐……你不知道,今夜啊,不少士子都说,甄大人是真厉害……”
又是美人又是鹤图,还在东市士子夸赞甄让。
并且,这件事情是由贾甄甄起的头!
甄夫人立马以为是贾甄甄给的信号,扭头就赶紧把这幅绣品送来了!
趁着堂中烛火,甄让打开绣品。
甄妩也是拿出看家本领,绣的是双面绣。
轻薄透亮的绢布上,一个喂鹤的美人扭过头来,看着绣布外的人,唇角边笑意流淌。
这是贾甄甄的母妃。
也是甄让自己的亲娘。
甄让上一世是在很久之后,才见过自己娘亲的画像,当时他是难过的,一幅画,不敢看却又想看,时间久了,画纸薄脆泛黄。
再后来,有次贾甄甄无意看到了画像。
当时陈帝的命令,贾甄甄被拘禁在府里,她闲着无事,便亲手绣了甄妃的画像给甄让。
他当时看了,从一针一线上看到她的情谊,很开心。
这一世,甄让早知道她想撮合自己和甄妩,所以她一早就让甄妩绣画像。
“甄甄啊——”甄让叹口气,无奈的笑了。
怎么两世贾甄甄的想法都没怎么变化。
甄夫人见他神色稍霁,便道:“府中还有事,东西送到,民妇便先告退了。”
“好。”
一个侍女送甄夫人出去。
甄让拿着画像正要去找贾甄甄,惊蛰匆匆过来,慌张道:“公子赶紧去看看那乞丐吧!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