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启山重重地搁下筷子。
“霍时铭,胡闹什么!”
小霍差点就退缩了,但他奶奶在身后挠了一把他的屁股,他把一声嚎叫咽下去,硬着头皮道,“奶奶也骂您了爸。”
霍启山:?
此时,一个拄着拐的老头笑着道,“小少爷,你倒是说说,大嫂是怎么说你的?”
“啊,奶奶就是……”汤锦在他身后着急地喵喵喵,霍时铭赶紧把她的话翻译出来。
“奶奶说……混账!老宅翻修了那么多次,怎么还没把我留下的东西挖出来?”
在座各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了。
这可不是什么光骂不肖子孙的无意义内容,谁会平白无故梦到汤锦埋东西?
霍时铭找到了状态,逐渐坦然起来,拿捏着腔调说,“啊,奶奶说就在屋后的月季下面三尺,这些混账东西光顾着种花,连她的遗嘱都忘了。”
其他人脸色惊疑不定。
真有这样的梦吗?要真是梦,那也太具体了。
那老人对霍启山道:“小孩子没道理平白做这种梦,是不是大嫂真对你们说过,在地下埋了东西?”
霍启山也有些犹豫起来,“母亲没留下过这话。”
霍时铭“嗐”了一声,“没事,当我瞎扯吧,不知道奶奶今晚找谁托梦去。”
那老人的面色不淡定了,他对霍启山道:“启山,要不还是去挖挖看吧。”
“可是老宅……”
“挖呗挖呗,你翻修的时候都不知道挖了多少遍了,多挖一次又怎么了?”霍启海起哄,“万一母亲真留了东西呢,那不是完成了她的一桩心愿吗?要是没留,就当给月季花翻翻土。”
“挖吧,启山。”
“我也想看看,大嫂是不是真托了梦给咱们。”
在众人架秧子下,霍启山只好吩咐人去挖地。
霍时铭以一己之力成功让整张桌子上所有人都食不下咽如同嚼蜡。
周叔是挖地队里最积极的一个,他小时候受过汤太太照拂,是汤太太的忠实粉丝,又对老宅最熟悉,其他人都眼巴巴地等着他给出结果。
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的,霍时铭也忍不住七上八下,他趁着系鞋带的功夫,低下头去问汤锦,“奶奶,真埋了啊?”
“埋了埋了,真埋了。”汤锦不耐烦道,“我前两年刚埋的东西,我能记不住?”
话音未落,周叔就满脸泥巴地跑出来,挥着铲子,十分兴奋:“找到了!挖出来了!真有东西!汤太太真埋了东西!”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大家一时都不知道是先冲过去看汤太太的遗物,还是抓着霍时铭再问问汤太太还托了什么梦给他。
一时从畏畏缩缩的孙子成了人群目光的焦点,霍时铭有点飘了,他别过头冷笑了一声,“哎呀,我们果然都是混账东西,连奶奶留下的遗物都不知道。”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事情,他干得乐此不疲。
霍启山看样子是很想揍他,但遗物在前,还是忍住了。
众人又挤挤攘攘地赶去后院看遗物,地上的土还堆成一座小山,名贵的月季被挖得断了根,一米来深的地底下,躺着一个古朴的小匣子。
霍启山一马当先地跳下坑去,宝贝似的抱着匣子爬上来。
匣子上还沾着土,曾得他的手工西装上满是污迹。但他却顾不上这些,像刚拿到礼物的小孩子一般急迫,就地把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封书信,还有一枚戒指。
戒指是纯金打造,嵌着一块水头很好的翡翠,内壁温润,是被人带惯了的痕迹。
战争年代,人们都喜欢藏东西。
有藏在缸里的,有藏在墙缝里的,有藏在河里、石头里的,甚至还有藏在胃里的。
最多的还是把值钱的东西藏在自家地里的。
因为怕被轰炸,东西都埋得很深。汤锦这匣子,埋得还算浅的。
霍启山快到六十岁的一个男人了,看着这些东西,手却止不住地抖,他颤巍巍地把戒指戴在手上,启开书信的泥封去看。
看了没两行,粗糙的大手就颤颤地抹了抹脸。
然后放下信,双手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
他的字是母亲教的,不同于一般的簪花小楷,他母亲的字体大气凌厉,风骨皑然。勾画撇捺,犹如剑戟。
母亲当年说,人要有骨头,字要有气势,别人一看你的字,就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封信,完完全全恰是母亲的笔迹。
他那样思念母亲,哀悼了足足五十年,却从未发现老宅里还有她的遗迹。
霍启山弓腰痛哭的模样,也感染了院子里其他的人。
霍启云本也想看看信,但她不想碰霍启山,便踹了霍启海一脚,让他过去拿。
霍启海一动没动,抱着双臂,眼眶也已红了。
汤锦看得叹气,毕竟是她的孩子,她还是心疼。
她悄悄推了推霍时铭的小腿,“去拍拍启山的头。”
霍时铭:“???”
“奶奶,您嫌我活太长啦?”
汤锦不悦:“叫你拍你就拍,你说你是代我拍的,他不敢怎么着你。”
“……”
霍时铭视死如归,僵硬着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爸的头。
他爸头发梳得很整齐,乌黑中掺杂着几丝花白。霍时铭这才发现,他爸的头发已经不复以前的硬朗,变得很柔软。
霍启山猝然抬头看向他,眼睛还是红的,多少年没人敢碰他的头,倒让他有些茫然。
霍时铭干巴巴地说:“奶奶让我拍拍你的头。”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奶奶还说……”
“启山,别哭了。”
头一回当着亲爹的面喊他的名字,霍时铭觉得有点刺激。
然而他爹哭得更凶了。
霍时铭手足无措,他挠了挠头,对汤锦摊摊手,意思是奶奶你看我尽力了我爸就要哭我也没办法。
汤锦离霍启山还有一段距离,她想过去把霍启山搂在怀里,但现在他们的体型差距实在是太大了,霍启山对这只猫也没什么好感,不驱赶她就是好的,别说让她抱了。
她只好远远地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无声地哭泣。
不禁想到,她去世的那天,霍少明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从前她起得早,偶尔兴致起了,在镜前画眉。
霍少明醒了,就歪在床上静静地看。
看她画完眉,才喃喃道:“媳妇,我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啊。”
那时汤锦没好气地道:“谁会比你先死。”
霍少明哈哈大笑,笑声又低下去,说,“不是,我是怕,这就是一个梦,梦醒了,我还是街头的地痞,吃不饱饭,没有亲人,也没有本事娶你……”
“那我来找你呗。”汤锦满不在乎,“那就换我来养你,你做倒插门的女婿,吃软饭去。”
霍少明噗嗤一声笑了,捏着她脸蛋说,“阳城里谁不知道我是吃你软饭呢。”
汤锦哎呀一声拍开他的手,“别闹,粉都花了!”
……
前尘如梦。
看到她的信的霍启山,心里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在信里说,爹娘的生计危险,指不定哪天就丢了命。要是霍家哪天倒了,家财散尽了,就把这个匣子挖出来,这枚戒指是她亲手找工匠打造的,价值百万,足以让孩子们富足地长大。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把匣子的埋地说出口,就出了事。
霍时铭讲过一句当下流行的话,汤锦深有感悟。
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
所以,珍惜现在。
莫问来路。
霍启山终于哭完了,他在其他人悲伤中透着焦急的目光里站起来,捏着信纸,将信里的内容读了出来。
院子里一下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心情复杂。
有的老人回想起了战火纷飞的年代,甚至痛哭出声,要人扶着才站得稳。
“大嫂啊……”拄拐的老头抹着眼睛,“大嫂这一生,真是太不容易了啊。”
汤锦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辈子是不怎么轻松,可是亲身经历过来,倒没有那么深的感触。
爱你的人总比你更心疼你。就像她父母为孩子付出良多,她看在眼里也心疼,可父母只觉得这没什么,熬熬就过来了。
院子里的人们回忆完了过往,又想起了被托梦的主角来。
于是又纷纷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霍时铭。
“时铭啊,大嫂还对你说了什么没有?”老头满眼希冀。
霍时铭:“啊……啊?这,奶奶,奶奶还……”
汤锦又拍了拍他的小腿,让他把自己的话翻译出来。
“哦,对!”霍时铭像突然想起似的,“奶奶还说,她今天要回来看我们!”
“……………”
死一般的沉静。
要是没有之前的这个插曲,只怕老头一拐棍就杵过去揍他了,可是挖出来的这个匣子,却证明了一个灵异的现实——
汤太太托梦了。
汤太太显灵了。
这世界上是有鬼魂的。
哪怕那个鬼魂是大家都敬仰的汤太太,这也有点让人害怕了起来。
院子里好似阴风阵阵,其间还掺杂着几声猫叫,更加瘆人。
大家可谓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唯恐一个不注意,就有魂灵盯住了自己,带去地下。
霍启山皱眉道:“让你的猫别叫了。”
霍时铭张了张嘴,还是闭上。
算了,还是让您老人家自己感受母爱的温暖吧!
时机差不多了,汤锦钻出人群合围,跑回了祠堂里,蹲到了自己的供桌上。
霍时铭看着奶奶跑了,赶紧发挥演技,大叫了一声:“哎呀!奶奶说她到祠堂了!快去迎接啊大家伙!”
他一马当先地往回跑,其他人都懵逼了。
“???”
你当打电话呢,还带实时定位的?
虽然瘆人,但大嫂要紧。拄拐老头一咬牙,大叫道:“等等我!”
然后扔下拐杖,健步如飞地往回跑!一瞬间病腿痊愈,焕发了青春的活力!
其他人面面相觑,下一瞬也争先恐后地狂奔向祠堂。
汤太太显灵了!晚了可是大不敬!
兄弟们,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