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秦舒窈抱着顾千山,轻声问。
顾千山感受着她伏在他肩头,气息拂得他颈间暖融融的,倒也不强装,“嗯,有一点。”
然后他就感觉一只手抚上蒙住他双眼的白绫,动作极轻柔,“叶郎中说了,这几日是会疼一些,等疼过了,眼睛就能慢慢看见东西了。”
他点点头。
外面应当是好天气,光影透过重重白绫,朦朦胧胧照到眼前,他忍不住转头,面向窗户,想看得更分明一些,却被秦舒窈果断伸手挡住了眼睛。
“还看。”她佯装训斥,“不是说了吗,没好全的时候不能见强光,多大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似的不听话。”
顾千山被训了也不恼,沉默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是我心急了,我只是想快点看看你。”
“……”秦舒窈撇了撇嘴,“又不是我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
说实话,她还真有点担心,虽然她的真实身份早已无须再瞒,但这个壳子,还是向真正的大梁长公主借来的。
从前看不见的时候,是一回事,往后真治好了,天天面对着害死自己亲人的那张脸,又是另一回事。
顾千山却从容得很,“躯壳不过是表象罢了,你在其中,我所见便是你。”
他听见眼前的人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仿佛是:“确实,胸这么大,看不见也挺亏的。”
“……”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想起自己眼盲后的岁月,恍如隔世。
十二年前,他被真正的大梁长公主,用一碗药弄瞎了眼睛,却也并没能为家人换回一线生机。
他只记得,那一夜眼睛疼得厉害,眼前一片空茫,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公主与随从离去的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在他耳旁低语:“下官是大理寺少卿周远,受谢侯爷所托,派人将世子送往他乡避难,世子切记保重自身,万勿再回帝京。”
时间仓促,他甚至来不及郑重道谢,就被换上了粗布衣服,被人半扶半拖着从偏门出了谢府。
后来他才辗转得知,那一日,周远假称他被药瞎双眼,又得知家人身死,悲怆之下发狂,用手将双眼抠得血肉模糊,其状可怖,令人不敢目睹,找了一名死囚替他,用布条将尸首的面目裹去了大半,又泼上血迹,假扮作他的尸体,扔去了乱坟岗。
也算是为他父亲临终所求尽心尽力了。
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到了南方,找到九明山上的青云观,去见一位唤作无尘的道长。
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师父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只是在他的心里,应当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他听见对方道:“贫道与你的祖父曾有几面之缘,既是你家将你托付于我,我定护你周全。”
他郑重行了跪拜大礼,从此以后,便是道家弟子。
山中岁月等闲过,道观众人都待他宽和,又因他双目失明,对他照顾有加,再无人记得,他曾是帝京名门谢家的世子,他也以为,自己无非闲云野鹤,在道门中了此一生。
直到十二年后,无尘道长年迈病重,眼看时日无多,他侍奉在床前时,忽然听得师父喊他:“千山,你来。”
他以为师父是要起身或喝水,依言过去,却忽听师父问:“如若为师要你回帝京,你可愿意?”
猝不及防听见这一句话,他骤然愣住了。
帝京,这两个字在他的心里,已经远得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师父……”他怔怔道,“为何?”
“为师卜过一卦,天下将有大难,大梁江山或将不存,唯有你能扭转乾坤。”道长声音沙哑缓慢,“自然,若你不愿,便安身在这观中,大抵就算江山易主,青云观也能周全。”
他安静沉思了片刻,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道长似是端详了他一会儿,“难为你,经历此番,还愿去救大梁江山。”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天下兴亡,终是百姓苦。弟子所救,不是大梁,而是苍生。”
他问道长:“只是不知,弟子需要如何做?”
“你须去长公主身边,与她为夫妻。”
“……”
他自以为在道门多年,已心如止水,却终究忍不住内心震动,错愕道:“师父?”
是他亲口说,愿救苍生,但绝不曾想到竟要如此强人所难。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无尘道长躺在榻上,缓缓摇了摇头,“待你去时,她已非昔日之长公主。形貌虽未改,其内里却已是旁人。”
“……弟子愚钝,师父说的可是夺舍吗?”
“也不尽然。该女子来自彼岸他方,本是无辜之人,你此行若能成功,是救天下,是救她,亦是救你。”
“……”
他想说,自己仍然不很明白,却只听师父道:“你下去歇息吧,为师乏了。”
次日,无尘道长仙逝,他简单收拾了行囊,下山前往帝京,在最繁华的大街上日日摆摊算卦,只为等传闻中骄横跋扈,出入声势浩大的长公主经过。
他自请替她摸骨算命,不过片刻之间,就明白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他一边在心里好笑,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像是自荐枕席一般,口中却平静道:“长公主有为祸天下之兆,惟得两情相悦之人,方有转机。”
起初的念头,不过是将自己放在祭台上,成为她的命定之人,也将自己强行放进她的眼里。
却不料一语竟成真。
“想什么呢?”唇上忽然一麻,秦舒窈见他发呆,冷不防凑上来,作势轻咬了一口。
他任由她蛮横地吻着他,直到微微气喘才分开。
他在想,他并不是一个坚定的人,在她醉酒哭着说想回家的那一夜,他险些就辜负了师父的期待。苍生可怜,她又如何不可怜?他本是一个双眼被废的无用之人,如果牺牲他,能换她平安回家,那仿佛也很好。
只是,她在已经通往家乡的坦途上,选择了回转身来救他。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刚拜入无尘道长座下的时候,师父对他说:“你如今已隐姓埋名,入我道门,旧时姓名已不合适,为师替你取个新名字可好?”
那时他亲人皆已逝,千里流离,心如死灰,低声道:“全凭师父做主。”
无尘道长沉吟了片刻,“你虽眼前如此,心中却可有丘壑,就叫做顾千山吧。”
看罢千山,终得柳暗花明。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那今天就正式完结,跟大家说再见啦!
有缘再见,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