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孝,连累满门,愧对爹娘。”
少年被身后的士卒押着,满脸苍白,几无血色。
同被押着的妇人珠钗松散,泪雨滂沱,却勉力挤出一个比哭还要苦的笑,摇了摇头,“涟儿不要这么说,这般祸事避无可避,如何能怪在你的头上。”
一旁中年男子双手被草绳缚在身后,仰头长叹:“我谢家祖祖辈辈清白磊落,落得如今这个下场,苍天无眼啊。”
身后押解的士卒脸色纠结了片刻,终究是将声音压得极低,劝道:“谢侯爷慎言,万一让公主的人听去了,越发要糟了。”
这被称作谢侯爷的男子长叹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再糟还能糟到哪里去呢。”
身旁诸人听了,神情都有些不忍。
谢家虽是侯门,家风却向来端正,历代不曾听闻有仗势欺人、敛财枉法之事,如今陡然出了这样一个罪名,任谁听了也多是不信。
但凡不是消息极不灵通的人,都知道这背后与公主脱不开干系。
可那又如何,谁能与金枝玉叶相碰呢?
何况自从先太子意外夭亡,公主就偏执癫狂得无处说理,年纪不大,心性却狠毒得令人咋舌,连自己的父皇母后都不放在眼里,更枉顾旁人,要是谁敢为谢家说情,怕是将自己先折了进去。
整个帝京私底下都传言,公主怕是患了失心疯了,只是碍于皇家颜面,此事断无人敢摆到台面上说。
“谢侯爷,请吧。”一旁的大理寺少卿上前道。
他身旁的仆从手里,端着一只酒壶,并几只酒杯。
谢侯看了一眼,抬头道:“周大人。”
不过三个字,尾音便有些哽塞。
“此事按律,当处斩首之刑。”大理寺少卿沉重道,“但从行刑到验尸,都是咱们自己的人,下官敬慕谢侯爷的为人,因而心想,就饮一杯酒吧,暖了身子路上好走。”
此话一出,一旁的谢侯夫人忍不住哀泣出声。
谢侯刚要感激,却听外面忽然有人高声通报:“公主殿下到——”
大理寺少卿闻言,脸色一变,慌忙让人将酒藏起来,众人神情俱是紧张,唯有年仅十五岁的谢家世子,眼中倏然燃起了些许光芒。
转眼间,公主便到了跟前,众人齐齐行礼参见,被绑着的谢家满门也由人押着下跪。
秦舒窈只有十二岁,身量都还没有长足,一张脸稚气未脱,压在满头华丽珠翠底下,显得很不相称。
大理寺少卿头也不敢抬,声音里带着讨好:“公主,夜路难行,行刑场面污秽,不该入尊驾的眼。”
“哦,是吗?”秦舒窈扬起冷笑,在这张半大少女的脸上,格外可怖,“孤连先太子的死状都亲眼瞧见了,还有更看不得的东西吗?”
众人闻言,只觉背脊发凉,不敢言语。
一片埋得低低的头颅中,忽有一人蓦然抬起脸来,声音清晰:“公主,臣一人之罪,不忍牵连满门,求公主将臣千刀万剐,赦免臣的家人。”
谢侯夫人急得要去扯他,无奈手臂被捆着无法动弹,只能小声哀求:“涟儿别说胡话,快跪下。”
秦舒窈打量着这张脸。
谢家世子,谢涟,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出落得俊逸非凡,如神仙人物一般,令京中多少闺秀倾倒。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你是在和孤谈条件?”
谢涟抿了抿唇,目光半分不曾退缩,“臣在求公主。”
秦舒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好,那我们到别院去谈。”
说罢,她转身施施然迈步,抛下一句:“把他给孤带过来。”
就好像在说什么摆件玩物一般。
谢涟由两名士卒押着,带到邻近的院落,站在她面前,由着这个小女孩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打量,肆无忌惮。
他忍着屈辱不适,再度恳求:“求公主宽恕臣的家人,至于臣,万死不足惜,只要公主能够舒心,无论怎样都可以。”
“是吗?”秦舒窈轻松地一挑眉,“那孤的确给你备了一件好东西。”
她侧过头,向桃夭使了一个眼色,“端上来。”
后面随行的婢女里,有提着食盒的,桃夭还是个孩子,身形瘦小,眼神惶恐,但仍是走过去打开,从里面捧出一只瓷碗来。
浓黑色的汤药,已经凉了,散发出奇苦的气味。
“知道这是什么吗?”秦舒窈悠闲道。
谢涟想了想,摇了摇头。
他一瞬间曾经以为,这是送他上路的毒药,但是转念一想,公主如何至于这样好心,还为他留个全尸。
秦舒窈看着他,嘴角有些扭曲,少女的脸配上这副神情,令人毛骨悚然。
“你还记得,孤的皇兄死时的样子吗?”
谢涟只是沉默。
“皇兄仪表堂堂,自幼父皇和母后就说,将来定是一代明君。”少女的声音冰冷,却还带着几分稚嫩,“但他死的时候,面孔青紫,双目流血,母后匆忙将孤带走,不许孤再见他,但那之后,数不清多少个梦里,孤见到的都是那个样子。”
谢涟望着她,目光中有几分不忍,却终究无言以对。
当日之事,实属意外,他并无错,但他也明白,眼前的这位公主,注定是难以释怀。
秦舒窈的眼角有点湿润,却咬了咬牙,硬是将泪光收了回去,看着桃夭手中的药碗,凉凉地笑了几声。
“这服药,是孤让太医院的院正开的,喝下去,就从此瞎了。”她目光如炬,盯着眼前人,“让你尝尝皇兄临死的滋味,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谢涟望着汤药,声音微哑,“臣不敢,但求长公主,能……”
“怎么?你还敢和孤提条件?”秦舒窈怫然作色,猛然一挥袖。
桃夭端着药碗,及时一避,好险是没有被打翻,低声道:“公主息怒。”
秦舒窈脸色冰冷,“你已经应该对孤感恩戴德了。孤原本想要的是,一刀劈过你的双眼,孤也要看看,你的脸上血泪横流的模样,但是……”
她忽然笑开来,分外不详,“孤对院正说,你横竖都是要被斩首的,孤就不先动刀子了,让他配制一副汤药给你。但你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吗?”
谢涟嘴唇发白,摇了摇头。
“你啊,长得太好看了。”秦舒窈在他茫然的目光中,咯咯轻笑起来,“孤突然舍不得毁了你这张脸,所以,赏你这碗药吧,孤不在你的脸上动刀子。”
他应当谢恩吗?谢涟苦笑了一下,不知该作何言语。
可能是他静立的时间太长了,惹得秦舒窈忽然很无趣,像是面对一个泥胎木偶一样。
她用看狗一样的眼神,抬起下巴看着他,“你把药喝了,再去行刑,孤赦免你的父母,如何?”
“真的?”谢涟陡然回神,眼中透出光亮。
秦舒窈漠然地看着他。
黄泉路上,有没有双眼,似乎也没什么要紧,假如能让她高兴一点,放过他的家人,那当真十分值得。
没有人押他,谢涟自己跪下了,缓缓低头叩谢,“臣谢公主隆恩。”
士卒帮忙,将碗送到他嘴边,他喝得又快又急,全然不顾平日礼教风度,像是生怕喝得慢了,眼前的少女就反悔了一般。
苦涩的汤药尽数入喉,药效起得很快,眼前已经逐渐暗下来,士卒手中照明的火把都像渐渐熄灭在了黑夜里。
他敛了敛痛苦的神情,正要再度谢恩,只见眼前裙角的黯淡残影掠过,听见秦舒窈轻飘飘丢下一句:“照旧行刑,满门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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