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窈陡然一惊。
顾千山的声音很好听,她平日听见,总觉得没来由地安心,想要亲近,然而此刻响起,却令她心惊肉跳,不敢面对。
她勉强平复了心绪,到底还是走过去,打开了门。
顾千山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小馄饨,在白瓷碗里像云纱一样漂着,衬着几许青菜,两点红油,显得让人很有食欲。
只是与她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她在想明白该如何面对他之前,先本能地伸出手,赶紧将托盘接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自己送过来了?”
他又看不见,平日走路慢些,乍看与常人无异,倒是不假,但还敢端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也真是他有本事,就没想过万一摔了怎么办。
顾千山手中的托盘被她轻巧却不由分说地夺走,还让她埋怨了一句,唇角却扬起三分笑意,“想来见见你。”
秦舒窈正把托盘往桌上放,闻言手上一抖,好歹是没洒了。
“见我做什么。”她克制着语调如常,“又不是哪天没见到。”
顾千山微笑着点了点头,“长公主一早进的宫,回来后又忙了这么久,该饿了吧,快吃一些垫垫吧,我刚才摸过了,应当不烫。”
秦舒窈一时陷入无言。
他应该是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身份的秘密吧,所以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和气亲切得一如往常。
他待她向来好,不论她装得如何凶神恶煞,他都是始终如一的温柔,所以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觉得心放得很稳,好像在外面强撑着的那张面具,在他面前才能短暂地放下来一会儿。
但是此刻,她却忽然看不明白了,他的温柔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长公主?”顾千山听她没有动静,复又开口,“怎么了?”
“没事。”秦舒窈掩盖道。
她僵硬地在桌边坐下,伸手拿起勺子,舀了两下,竟然没能成功地盛起一只馄饨,才发现手不自觉地抖得厉害。
她不想表现出来。
哪怕是明知,顾千山,或者说是谢涟,留在她身边,待她这样好,背后另有原因,但是她总自欺欺人地觉得,好像只要她不率先开口,这层表象就不会被捅破,她就还可以在这份温柔里沉湎。
毕竟,她为了顾千山,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
自我麻痹,可笑但有用,多维持一天,就像偷得了一天的好日子一样。
然而,她的异样却没能骗过顾千山。他在她身旁静立了一会儿,忽然道:“长公主心里有事。”
秦舒窈僵了一会儿,索性把勺子丢下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人,像要把他此刻平静带笑的面容刻进记忆里一样,然后忽地轻轻一笑。
“我在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偏偏答应了做我的驸马。”
她当初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臭名昭著,人尽皆知,哪怕是碍于她的淫威,不敢不从,也没有顾千山那样镇定从容的,他当时的模样,真好像十分乐于与她成亲一样。
她是猜测过,他会不会是被她的仇家收买,刻意接近她,准备伺机寻仇的,因而才派了人去查他的背景,只是没能查到他拜入道门之前的事,后来渐渐地,她也不在意了。
因为她当真喜欢他。
这人长得又好看,性子又好,待人永远温和知礼,无论她怎样对他,他总是那般带着微微笑意的面孔,偏偏又看不见,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多操几分心。
她那时候就想过,要不是不得不扮演恶人角色,这样的人该是捧在手心里好好护着,半点委屈也不让他受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到了,却不料,背后的真相难以直视。
她望着面前的人,他的眼睛半垂着,睫毛密密长长,也掩不住眸子干净温柔。
当真是非常美的一双眼睛。
她其实很想问,顾千山啊,面对一个亲手弄瞎了你的眼睛,害死了你全家的人,你是怎么能笑得出来的呢?
你每夜躺在她身边,被她抱,被她吻的时候,心里面想的是什么呢?
你留在她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和她纠缠这样久,为什么要在敌军破城的时候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她,而不是一劳永逸,早早杀了她?
顾千山在她的注视下,笑了一笑。
“今日长公主入宫后,我闲来无事,算了一卦,卦象说长公主灵台清明,有恍然大悟之兆。”
“……”秦舒窈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长公主,知道我从前的身份了。”
眼前的人眉目不改,平静得一如寻常,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令人有些背脊发凉。
秦舒窈苦笑了一下,心说按照常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正派,到这时候总也该有几分激动,这人果然心性远超常人,此刻竟还能够镇定至此。
她闭了闭眼,罢了,是她自己喜欢他。
她愿意为了他做什么,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他。
“嗯,世子这段时日,在我身边辛苦了。”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发抖,“你想对我做什么,不必再隐藏了。”
是要杀还是要剐,都可以。
虽然过去的事,哪一件也不是她做的,但是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那顾千山的血海深仇,就只能冲着她来。
反正她,现在家已经回不去了,如果连他都走了的话,那她落到什么境地,好像也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顾千山面对着她,脸上的笑意终于落了下来,沉默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缓缓俯下身来。
秦舒窈紧靠着椅背,身体僵直,脸色发白,却一分也不躲闪。
然后,眼看着顾千山……
直直地吻上了她的唇。
“……你?”
她双眼猛然圆睁,刚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的唇牢牢封住。
他的吻技并不娴熟,生涩地探入她的唇齿之间,但大约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动作格外轻柔小心,细细描摹着她的唇形,反倒勾得人心浮动,像是冰天雪地里忽然抽条发芽,莺飞草长。
他离秦舒窈那样近,他也不知道,接吻的时候应该闭眼,眸子里竟像透着几分专注似的,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在秦舒窈的脸上,与他的气息一起,惹得她骤然心痒。
秦舒窈向来自认流氓,对顾千山肆意胡来,从来没有心虚过,唯独今天,像泥胎木偶一样,任凭他亲,头脑一片空白。
直到眼前人从她唇间退开,仍旧浑浑噩噩,转不过弯来。
“你干什么?”她震惊地瞪着他。
顾千山脸上通红,直到耳根,偏偏下巴有意扬起,低声道:“你不是说,我想对你做什么,不必再藏吗。”
“可是你,你不应该报仇吗?”秦舒窈呆愣愣道。
就见眼前面红耳赤的人,露出了几分无奈神色。
“我与大梁长公主秦舒窈,确有恩怨,但是……”他忽地弯了弯唇角,“你又不是。”
“你?!”
秦舒窈倏地从椅子上起身,满脸难以置信。
然后就看着眼前人微笑着,轻轻吐出两个字:“遥遥。”
“……”
她一瞬间热血冲脑,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道惊和喜究竟哪个更多,结巴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顾千山的神情应当可以称之为哭笑不得,“你醉酒抱着我哭的那夜,自己说的。”
秦舒窈的脑袋里忽然只有四个字,假酒害人。
她一面震惊于自己酒品如此之差,竟然把自己的底细都给交代了个干净,另一面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疼,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冒牌货。
所以,他知道她不是真的长公主,也从来没有把她视作复仇对象,他对她的好,全都是真心实意的,是只对着她,这个壳子里装着的真正的她。
但是,他口口声声喊她长公主,任由她凶神恶煞地欺负他的时候……
她只觉得心情一言难尽,像是小丑的把戏被人拆穿了一样,有一点恼羞成怒,但与此同时,整个人又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他知道她的苦衷,他不恨她,他喜欢她。
他刚刚还……主动亲了她。
秦舒窈乐得都能跳到房梁上,却紧抿着嘴,强绷着声音冷静,“那你怎么不早说?”
她恨不得扒着他肩膀敲他脑袋,你演我,你竟然演我?还演了那么久?
顾千山带着笑意,不说话。
被她不依不饶问急了,才终于偏开脸,淡淡吐出几个字:“因为你想回家啊。”
秦舒窈陡然愣住,方才的欢喜回落下去,有某种酸涩的东西漫上眼眶。
他没有这样说,但是她理解了。
与其一早说明真相,让她负疚,不如默默地扮演一个永远平静温柔的,甚至是被她照料着,领受她恩惠的人,然后就可以被她略微心安理得一些地,牺牲掉。
她忽地一咬牙,将眼前的人往怀里一箍,返身按在椅子上。
顾千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她的气息近在眼前,带着咬牙切齿的音调,“你知不知道,敢骗我,是什么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秦舒窈:你这么好,为什么偏偏答应做我的驸马。
顾千山:因为我瞎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