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像?”秦舒窈注视着她,“到底是几分?”
桃夭的脸色就像喝了黄连汁儿一样苦,期期艾艾,“长公主,这……奴婢自小在宫里,没有见过谢家世子几面,即便是见了,也不过是远远地看一眼,还是做手头上的差事要紧。这也十二年过去了,您一时要问奴婢的话,奴婢还真不敢……”
秦舒窈静了静气,承认是自己心急了。
桃夭是常年伺候在她身边的,宫里的规矩大,盯着王侯贵戚的公子看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也没有胆量做的。
何况年月确实也久了,何涧鸣是与谢涟相熟,才能这样笃定,但要是让桃夭给个准话,那是在难为她了。
“起来回话吧。”她道,“别动不动就跪。”
桃夭应了一声,连忙起来,规规矩矩站好,只是偷眼打量着她,眼神里透露着明明白白的惊慌。
这小丫头,前阵子被敌军绑了的时候,倒也没怕成这样过,怎么,她就这样可怕吗?她以为自己近来卸下了担子,待人已经宽和许多了。
秦舒窈摇了摇头,眼睛半垂,盯着桌面,仔细思量着。
她说,十二年过去了……这个时间细究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呢。
“当初,孤让你派人去九明山青云观,查驸马的底细。”她缓缓道,“孤记得,他们回来禀报,说他是十二年前上山拜师的,再往前的经历就无处可考了,是不是?”
“是的。”桃夭低声答。
如果真有两个,相貌如此相像的人,在一个时间点的前后分别出现,这会是巧合吗?
秦舒窈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想了想,道:“当年谢家被抄斩的事,是谁经办的,你知不知道?”
假如能找到当初督办的,或者负责行刑的人,那或许就能问出些端倪。
不料桃夭闻言,脸色更加惶恐,双膝一软,又要往下跪。
“不许跪。”秦舒窈及时截住,“好好说话。”
桃夭僵了一僵,只能听命站好,眼神楚楚,目中含泪,望着秦舒窈,声音小得如同蚊蚋:“当时经办的,是大理寺少卿周远,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假如要找,大约费些时日,也能找到。但是当时,长公主您,您也在的……”
“……”
秦舒窈陡然一愣,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这一出峰回路转,她倒是从未想过。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桃夭今日紧张得有些反常,明明是与她没什么干系的事,也怕得发抖。原来,还有这一幕内情在。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扶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哦?孤也在?”
“是,是的。”桃夭胆战心惊,“您不记得了?”
秦舒窈心里在骂,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仗着原身那副暴脾气,假称自己记性不好,遇事就问,旁人也不敢如何疑心她,她自以为已经将原身的过往摸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没到了如指掌的份上,但应付日常生活也足够了。
却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惊天大雷埋着。
关于谢涟的死,当初桃夭是怎么对她说的来着?
她的同胞兄长,先太子,在夜宴时与一群世家子弟在御花园游玩,不慎坠落假山,意外身亡,她悲怆之下,总疑心是有阴谋诡计,抓不着当今皇上的把柄,就寻了个由头,把当时在旁的谢涟全家给发落了。
这个故事,她并没有细问,她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没有兴趣,知道个大概,够她伪装过活就够了。
但她却从不知道,原身在这件事里,竟然参与得这样深。
她深吸了几口气,声音沉沉的:“都多少年过去了,孤记不住这么多事。你都知道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用害怕,孤不罚你。”
桃夭觉得,自己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
当年之事,她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遍身发寒,要她把长公主亲手做的事,当着长公主的面,原原本本地讲一遍,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何况,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当年发生的不是小事,即便是时日隔得再久,长公主再贵人多忘事,也断无一点也想不起来的道理啊。
如今强行要她说,这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长公主有命,她做奴婢的又无法不从,只能抱着横竖不过一死的决心,咬牙道:“长公主,当年抄家之时,您亲手弄瞎了谢家世子的眼睛!”
“……什么?!”秦舒窈霍然起身,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为什么从未对孤提起?”
桃夭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掉下来了,“长公主恕罪,奴婢实在,实在是……”
实在是害怕。
那种情景,她一个无关的人看着,都心有余悸,回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她又如何敢有胆量,平白无故去向主子提这件事?
秦舒窈强迫自己放缓脸色,这不是桃夭的错。
“当年究竟如何,你继续说。”
桃夭一边抽泣,一边道:“当初,先太子从假山上坠下身亡,双目磕碰,流出鲜血,长公主始终无法释怀。谢家被抄斩的当夜,您亲自去了谢府,说是……要让世子也尝尝,您兄长死前受过的苦。”
“但是您说,人被斩首之前,不宜多挨一刀,于是让太医院的院正李大人,专程调制了一碗汤药,命人给世子灌下去,药瞎了他的眼睛。至于后边行刑的事,自是不敢让长公主沾了晦气的,咱们便打道回宫了,后面的事情,奴婢就是真不晓得了。”
秦舒窈被震惊在当场,只觉得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离奇到这种程度的巧合。
顾千山就是谢涟,他的眼睛,就是她,不,真正的大梁长公主,当年亲手弄瞎的。
一定是其后的行刑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或是有人设计营救,让他逃脱了出去,远走他乡,拜入道门,改名换姓,十二年后,才以顾千山的身份回到帝京。
那他究竟……
而桃夭却想不到她此刻心中挣扎的事,仍旧在她面前落泪,可怜巴巴地自白。
“长公主,奴婢该死,不是有意欺瞒您的。”秦舒窈不让她跪,她分外难受,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奴婢初见驸马时,的确担心过,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不是奴婢有资格说的事。至于驸马的相貌……”
她抽抽噎噎的,“奴婢并不熟悉谢家世子,起初当真是没瞧出来,后来是觉得仿佛有那么些相似,但再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讲的。”
“……”
秦舒窈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头,整个人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茫然。
既不惊,也不怒,只是突然觉得,好像没有办法面对眼前的人生了。
她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出去吧。”
“啊?”桃夭愣了一愣,面露担忧,“长公主……”
“没事。”秦舒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桃夭不敢抗命,只能抹着眼泪退下了,临走将房门小心关好,留秦舒窈一个人站在屋子里。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照进来,半明不暗,她在桌旁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着,忽然无措得很,连眼前该做什么,都全然没有主意。
当年的事,是这副身体的主人,真正的大梁长公主做的,不是她,她清白得很,自认无错,在这一点上,她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问题在于,顾千山怎么想。
他并不知道,这个壳子里装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在他心里,她就是如假包换的,当年害死他全家,还亲手弄瞎了他眼睛的人。
血海深仇,无从狡辩。
当初她就疑心过,他与她素昧平生,且她恶名在外,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欣然地同意做她的驸马,她也正是为此,派人去道观里调查他的底细的。
现在算是有答案了。
那么,他一别十二年,终于回到她这个仇人的身边,是为了什么,也不言而喻。那他平日待她的种种,如今看来都……
秦舒窈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地发寒,眨了眨眼睛,却也哭不出来,只是感觉心里的苦一点点地漫上来,无从抵挡。
她感觉自己像演了一辈子的戏,起初拼了命地去扮演恶人,兴风作浪,只为了回家,后来打定主意选了顾千山,反而更难,处处要护着他,要救大梁,却不能露了破绽,显得她心善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但是,为了顾千山,她都可以,她以为如今总算可以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了,哪怕余生也要扮演长公主这个身份,不能暴露她真正是谁,也没有关系。
结果到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是虚无泡影。
那她呢,她算什么?
她呆呆地站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比平日还慢一些,在她的门前停下。
然后是顾千山的声音响起,一贯的温柔和煦,“长公主与桃夭议事完了,用一些点心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嘿呀,不要担心,一点不虐,就是秦姐自己心里过不去。
明天包甜,不甜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