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看上去非常冷静,但审讯员看出来,他那两条藏在布料下面的双腿,已经因为紧张和害怕,抖了久。。
审讯室的整体环境本来就容易让人心生恐惧,尤其是对第一次到这人来说。
更是对犯下罪行之后,第一次到这人来说。
啪的一声轻响,古旧的拉灯绳被弹在半空中跳了几下。
昏黄灯光瞬间打在杨江平脸上,将他皱纹之间的细汗照的清清楚楚。
起先空气中安静了几秒,随后就见他忍不住扭动了几下已经紧绷到没有知觉身体。
薄子敬站在单面玻璃冷眼瞧着,少顷,耳麦里传出了陆斌声音。
“你对以上犯罪事实,有意见?”
“……”
细汗一下子汇成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及脸庞轰然滑落下来。
杨江平脸色登时煞白,他将眼睛闭起来沉默了几秒,才动了动喉结,哑着声开口道:“没有。”
陆斌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杨江平忽然问道:“警官,我想知道,像我这样的,大概率能判几年?”
“哟,这会儿知道自己要被判刑了。”
陆斌将手里文件往桌上一摔:“害人那会儿怎么没想到呢?”
“我,我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读高一,一个在上小学,我还有个九十多岁母,我……”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变得越来越轻,以至于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杨江平大声哭道:“是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我母……”
四号审讯室。
张怡却显得平静多。
“不管何师当年跟我丈夫有没有过那一段不堪入目的感情,我都早已经不在乎了。”
张怡冷静开口:“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让他知道,失去心爱之人到底是什么感受。当然,我也确实没想到他会亲手杀了何师。”
她突然笑了一下,嘴角勾起时候,显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你知道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被很多人追吧?”
郭壮壮:“……”
“你们居然没有了解过吗?”
张怡叹了口气:“不过也对,这个时候,学校早就没什么人了,不过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其实我以前,也是被多男生喜欢过。”
“你想说什么?!”
“遥山那个村子喜欢我男人不少,但我都瞧不上他们,毕竟我是个城里人,他们都太土了,所以那帮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没事就爱议论我生活作风,其实我除了杨江平,没跟其他人好过。”
“你想让我夸你两句?”
郭壮壮冷声问她,并不打算听这个女人继续发疯。
刚才所有该问的话已经全部问完,张怡也对自己做过事情供认不讳,所以他不打算再在这个事情上浪费时间。
“警官。”张怡出声打断他正准备起身出门的动作,突然问道:“你觉得杨江平会被判多少年?”
“这事不是警察说了算,张怡,你难道就不打算问问你丈夫?”
“我问他干什么?他杀了人,当然是死刑。”张怡说:“这本来就是我想要结果。”
四周摄像机全部打开,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话会在后面司法审判的时候,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郭壮壮正打算再不搭理,就听耳麦里传来薄子敬的声音:“告诉他杨江平的情况。”
郭壮壮说道:“杨江平作为帮凶,按照法律要求,一般处三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不过你这么关心他,他可从头到尾都没问过你一句。”
张怡笑了笑,点头说道:“谢谢警官。”
五分钟后,刑警将张怡从审讯室带出来。
薄子敬正跟几名工作人员说话,就听张怡站在身后不远处叫了他一声。
“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张怡说:“所以我刚才问杨江平的情况,并不是关心他,我又不喜欢他。”
薄子敬皱眉。
“我其实并不后悔自己做那些事,只是后悔当时来找您的时候,忘记摘掉那串项链了。”
张怡笑道:“薄警官,其实我这几年真太寂寞了,所以只是想找个人陪着我而已。”
直到张怡被押着离开大厅,薄子敬都没反应过来她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的意思简单,应该就只是想找个垫背一起。”
钟宇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他坐在薄子敬办公室小沙发上,两条腿交叠起来说道:“说到底,不过是利用了杨江平的喜欢和对法律知,多一个人更能心安理得做坏事,而张怡到底还是因为太爱她丈夫,不然不可能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报复他。”
薄子敬点了支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深深的看了钟宇一眼。
“……”钟宇被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眉心一跳:“怎么了?”
薄子敬摸了摸下巴,开始不怀好意:“你说你们学化学的,是不是都这么变态?”
“?!”
“为了报复所爱之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薄子敬咬牙道:“你这种化学精,该不会更……”
“想什么呢你!”钟宇拿起手边抱枕一把砸进他怀里,笑说:“我还算有人性,要知道你敢在外面乱来,最多跟你一起同归于尽,不会迁怒旁人。”
“哟,这是威胁我呢!”
“算是吧。”钟宇挑眉:“所以你最好恪守妇德吧。”
“哎哎,谁在那妇呢!”薄子敬开始逼逼赖赖:“我那叫男德,再说了,你公从小在爱的环境里长大,根正苗红,思想教育极为端正,才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你事,倒是你!”
薄子敬敲了敲桌子:“一天少跟技术那帮人瞎聊天,尤其是舞男!”
说到吴主任,钟宇脸上立刻挂起一丝担忧:“齐辉尸体已经彻底没有可用价值,所以关于抗体事,可能又得新找突破口了。”
薄子敬抬起眼皮,似乎斟酌了一下,问道:“这些年,你就一直不知道钟旭在什么地方?”
“我如果知道话,就不会问王一了。”
钟宇抿着双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眉说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m279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我不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原本轻松的氛因为这个话题立刻变得紧绷又沉。
薄子敬见钟宇双眉紧皱,下颌紧绷,似乎有些生,立刻恢复笑嘻嘻的表情:“嗨,我就随便问问。”
“你在怀疑什么?”钟宇问。
“我能怀疑什……”
“你怀疑我知道m279是在钟旭手中制造出来的却没有告诉你?还是说你怀疑我知道钟旭在哪却没有告诉你,或者,这两者你都有怀疑?”
“不是宝贝儿,你听我……”
薄子敬站起来准备走到他边上,却见钟宇也跟着站了起来,面色严峻的对他说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费尽心思浪费感情,薄组长的手段我也是见识过,你大可以让你人去查我和钟旭之间的关系,我绝对非常配合。”
“哎哎,你听我解释!”
钟宇转身就往出走。
“钟师,钟教授……钟宇你给我站住!”
薄子敬一个箭步就跨过去堵到钟宇眼前,不爽道:“怎么着了就说这么伤感情话,还扭头就走,你这跟谁学的毛病?!”
钟宇面无表情:“我没有说明白吗?”
“什么狗屁明不明白的!收回刚才话我当你没说。”
“那你能收回对我怀疑吗?嗯?”
薄子敬突然就觉得有些烦躁,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
可能是突然的争吵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以至于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去应付。
也可能是连日以来的压力好不容易能够在此刻放松一下,却被他几句话搞砸了,让他十分不满。
他咬着牙伸手抹了把脸,垂着眼睛看钟宇,少见一本正经,说道:“钟宇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我刚才就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那么问你,但你也不要太敏感,咱俩都挺累,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我看你是挺累。”钟宇淡淡道:“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哎我……”
薄子敬本来就凶不过几句,一见钟宇要走,立刻就软了下来,随后他一把抓住钟宇手腕,嚷道:“不行,我不准你走。”
钟宇斜着眼睛冷笑道:“薄警官是准备对我进行强制拘留吗?”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不能走。”
笑话,真要是让钟宇走了,他要想再哄回来还不知道得费多大劲。
他心说这人就是矫情,几句话说不开心就给他甩脸色,也得亏他脸皮厚肯死缠烂打,不然以后谁还敢要他。
“我错了行不行?”
薄子敬立刻笑嘻嘻,强拉着他往沙发上坐下去:“你看看你这个脸,都快绿成黄瓜了,行了行了不哈。”
钟宇被他一哄,脸色立刻就缓和了一些。
“哎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较真呢,我又不是故意说错话,怎么一点解释机会都不给人家留,怪不得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
“需要我复述一遍你刚才那番话言下之意吗?”
“我不听!”薄子敬立刻摆手:“我聋了!”
钟宇忍着笑,严肃道:“知道错了吗?”
“知道知道。”
薄子敬立刻伸手拉住他,另外一只手举起来发誓:“谁要是以后还敢说这种话惹钟副教授生,就祝他这辈子生不了儿子!”
钟宇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问道:“你还想跟谁生儿子?”
“……”
薄子敬心说这天才思维逻辑果然严谨,立刻解释道:“当然是跟你!”
“我要是个女的,就跟你生,可惜我不是,所以你誓言在这不管用。”
哎这人还来劲了!薄子敬立刻改变策略:“甭管它管不管用吧,反正说出去话泼出去水,誓言已经生效,你反驳也没用。”
不等钟宇说话,薄子敬立刻捧着他脸在额头上亲了一下,笑嘻嘻道:“晚上我们回家吧。”
钟宇一听他不怀好意,绷着嘴角不咸不淡的说道:“再说吧。”
“喂喂喂,咱俩都快四十八小时没休息了,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公想想吧。”薄子敬抗议:“你看我这肱二头肌和三角肌因为没有得到良好睡眠都快松弛了,以后床上谁还给你看这么完美的胴体!”
“没关系,我自己也有。”
“看自己跟看公的能一样吗!”薄子敬翻白眼:“就这么说定了,再反驳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怎么,你还准备挥刀自宫?”
“……我说你能不能盼我点好?一天天就知道对我人身攻击,哎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你看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你怎么这么冷淡!”
“你现在后悔其实还来得及。”钟宇笑道:“你不是还教吴主任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吗?”
“又是舞男!”
钟宇挑眉:“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发誓时候特别像一个人?”
“?!”
“特别像吴主任说薄渣男。”
“……”
薄子敬决定有机会一定要找舞男好好切磋一下关于生物体未来进化发展大计!
敲门声响起,陆斌从外面冒出个脑袋,眼睛在办公室扫了一圈才将目光落在沙发上两人。
“大,李鸣张怡还有杨江平已经带出来了,现在准备押车送到越溪派出所去,您看还有什么要交代吗?”
钟宇问:“不是说还有那辆沃尔沃疑点没有查清楚吗?”
薄子敬:“不影响,可以羁押过去再继续调查,市局这边本来就不是关押犯人地方。”
他站起来对陆斌说道:“我出去看一下,人在哪?”
“就在大院里等着呢。”
下午五点,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夕阳破云而出,空气里布满了潮湿与闷热。
李鸣带着手铐被刑警人员带着从拐角出来的时候,张怡已经站在警车旁边了。
她原本是背对着这边的,听到动静才转过身来看了一眼。
然而这一眼让她瞳孔不由的一阵紧缩,因为她眼前这位看起来一斯文儒雅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形销骨立,他满头乌发一片雪白,看起来最少了十几岁。
李鸣停下脚步,似乎并不愿意走近张怡,而是隔着远跟她对望,他眼底限愤恨和懊悔在死命交织,仿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在恨什么悔什么。
但站在不远处两人却看得明白。
“其实他们应该也都后悔过吧。”
“你指什么?”
“都有。”钟宇说:“既有对自己所犯罪行后悔,又有对他们双方彼此折磨的后悔。”
他双手插进口袋,声音轻而缓慢:“其实他们最后悔,应该还是当年结为夫妻的那一刻。”
薄子敬转头看他,啧啧两声:“我以为你会说,他们后悔是当初不应该各自出轨。”
钟宇笑道:“张怡可能会,但李鸣绝对不会。”
因为李鸣对何志朝感情已经根深蒂固在他血液里。
他十五年如一日的爱着一个人,那个人对他来说,比他自己都重要。
他可以抛去金钱、家人、尊严、生命,就只为爱着他,那人是他骨血,他早就分不清自己和那个人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才不能容忍那个人的拒绝、冷漠、视甚至是金钱的侮辱。
不能容忍那个人跟别人有什么牵扯,哪怕是假,他也不能,因为他爱惨了他。
才会在最极端的崩溃边缘杀了他。
汽车引擎声一阵阵响起。
市局大门打开,三辆警车鱼贯而出,在湿热的空气中留下几串透明的尾气。
薄子敬眯着眼看已经空空如也院子,周围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树枝上夏蝉聒噪的叫声,以及黑暗深处丧尸们低沉嘶吼。
多时候我们并不能理解犯罪者心态,总以为他们做出的是打破人性之事。
可是不然。
人性是一个人本身良知与道德品性,当它们没有被触发时候,会像一粒种子,安静埋在身体土壤里,可一旦被什么东西强行掘起,谁都不知道那发出的种牙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
人性是已知的,又是未知的,是美,也是丑。
当我们已知它时候,往往看到的就是我们想看到的东西。
当它是未知的时候,我们所看到的,都会觉得它是有悖常理。
人性善良,又溢满仇恨,当仇恨盖过了善良,也就是它即将改变一个正常人行事方式时刻。
可一个人为什么会拥有如此极端的仇恨?
因为。
最极端的仇恨,往往来自于最深刻的欲望——苏格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