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任慢吞吞的从检测室走出来,薄子敬正站在窗边出神,天气很热,但办公室的冷气打的很低,他听到脚步声立刻回头,随后大步走上前去问道:“怎么说!”
“跟你猜测的一样。”吴主任将单子丢到他怀里,懒洋洋道:“确实是砷黄铁矿,通过温蒸馏之后,可以提炼出密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的三氧化/二砷,而且我刚才拿它跟梁策房里找到的那桶油漆里面的三氧化/二砷进行了对比,密度完全一致。”
薄子敬皱眉,显然对他最后一句有些疑惑。
“通常情况下,同样的三氧化/二砷成分,从不同主体提取出来的密度是存轻微差异的。”钟宇从座位上站起来,解释道:“吴主任的意思是说,张怡这块配饰里面所含的三氧化/二砷成分,与油漆桶内含的三氧化/二砷成分,是出自同一块砷黄铁矿。”
“没错,而且跟从梁策那得到的那块配饰一样,这三种都是来自同一块主体,不过之前你不是已经推翻梁策跟那桶油漆之间的关联了嘛。”吴主任啧啧道:“我就说这还奇了怪了,既然排除了梁策对那桶油漆下手的嫌疑,那到底是谁这个作案动机呢!”
薄子敬忽然抬起头来跟吴主任对视一眼,后者隔着啤酒瓶底的小眼睛眨巴眨巴道:“啧啧,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怪不!”
薄子敬皱着眉转了转眼珠,一时间,那些结成团的线索突然就开始在他脑海中慢慢捋顺散开,它们像是万千浮游一般,一缕缕开始拆成独立的单个体,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
“怪不会在何志朝呼吸道内发现三氧化/二砷的残留物。”他突然开始自言自语,脸色也越来越差:“李鸣杀害何志朝的时候分明就是激情杀人,既然是激情杀人,又怎么会提前一个多月就在他油漆桶内加入三氧化二/砷呢!但果是这样的话,就解释的通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冲出办公室,随后一把推开重案组大门,大步走进来高声道:“庄力,马上开始定位张怡目前在地理位置,封锁和切断她本人联络方式,追踪这一个月以内张怡的通话记录,微信短讯,包括但不仅限于所电子通讯,邮件往来,纸质书信,银行交易等等一切与外界能够接触到的全部线索!”
“陆斌!”
“是!”
“立刻上内网查那个叫杨江平的金矿老板的个人资料,另外去遥山找几个村民调查这个人无情妇、跟张怡家之间的关系、他本人具体家庭状况、以及它跟家里配偶的夫妻关系,另外顺便调查当初关于张怡和何志朝两人之间的谣言到底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以及杨江平日常跟何志朝无接触!”
“大钧!”
“老大!”
“马上去工业大学,调查最近一个月以内哪些外来人员出过学校,再去核实是否有一名跟张怡身长相体态差不多的女性曾经接触过何志朝,调取学校近一个月以内监控录像,重点定位在何志朝办公室附近地点、他上课的教室附近、饭堂、操场等你们觉能够停留下来跟人谈话的场所,看看张怡曾经没有出现在镜头内。”
“以上,立刻开始行动!”
“是!”
偌大的办公室立刻忙成一团,薄子敬双手叉腰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招呼道:“壮壮!”
郭壮壮立刻:“老大,什么事!”
“马上准备在三号审讯室提审李鸣,给我搬把椅子去。”
“您要亲自审?”
“嗯。”薄子敬低头看了眼时间:“物证和卷宗全部准备好,十分钟后准时开始。”
·
啪的一声闷响。
一沓厚厚的文件被摔在桌面上,隔着昏暗的灯光,勉强能看清楚四周飞散的灰尘。
李鸣被铐着双手坐在审讯椅上,他歪斜着脑袋,抬起眼睛朝对面两名刑警人员一撇,随后在一串‘唰唰’的落笔声中,低声问道:“你们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还什么可审的?”
薄子敬两腿微微分开,双手支棱在身前的桌面上,一支黑色签字笔来回在他两只手上左右轮换着,审讯室内空间不大,环境幽闭,四方摄像头全部开启,他整个人本来就身形欣长高大,连续几日没正常休息致使他本就强大的气场此刻更是多了一丝凌厉,他压着眼睑一眨不眨的盯着对面面色沉稳的李鸣——
这个人从整体外形上来看,确实跟钟宇三五分的相似,可能天才们都长得差不多,瘦瘦,儒雅的外表在他本就清欲寡淡的气质上,增添了一份强烈的书卷气,尤其是在他安静的坐在那的时候,那么一瞬间,薄子敬恍惚觉,那人似乎就是复刻版的钟宇。
“知道给你定的什么罪吗?”
李鸣举着双手扶了扶眼睛,单薄的嘴唇抿了抿,淡淡道:“我杀了人,自然是死罪。”
“这会儿倒是不想狡辩了?”薄子敬哂了一声,将手中的签字笔扣道桌面,他双腿交叠起来,一只手下意识放到大腿面开始弹动手指。
“什么可狡辩的?”李鸣轻笑一声:“你不是都已经找到证据了吗?我也认了。”
“你倒是挺识抬举,不过上次我们谈话的时候,一点我不是很明白。”薄子敬挑眉:“既然你跟何志朝曾经在一起过,那么你出国那么多年,他去新西兰看过你吗?”
李鸣一滞,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反问道:“这个问题跟本案什么关系吗?”
“果说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你在一起的话,那么你刚出国的那段时间,正是你们感情最胶似漆的时候,我想,他作为比你年长那么多岁的......伴侣,应该是会去看望你的。”
李鸣额角微微爆出青筋,他双手紧握成拳,脸颊两侧的肌肉紧紧绷起,看出来,他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薄子敬继续煽风点火:“既然你们当初能在一起,想必应该是爱惨了对方,你介意跟我聊聊你们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李鸣近乎阴鸷的盯着对面那个一脸痞气的警察,仿佛无时无刻都能从他眼底看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嘲笑,他说:“我既然已经全都认罪,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我忘了。”
“是吗?!”薄子敬讥笑一声,随后他突然神色一转,从旁边那堆文件上拿出几张照片甩了出来:“那我帮你好好忆忆。”
泛黄陈旧的老照片被突然摊开在灯光下,记忆一下子仿佛倒流来。
李鸣瞳孔顷刻间募的放大,饶是此刻氛围幽暗,可他却觉周围无比刺眼,仿佛自己一下子就被无数双可怕的眼睛包围了起来,那些眼睛似乎带着穿透身体的光,将他从外到内一览无余的看的明明白白,以至于他那么一瞬间觉自己仿佛像是置身在一滩死水里,毫无任何感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突然听到对面的警察厉声说道:“你跟何志朝之间根本没什么谓的狗屁爱情,从始至终不过都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你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单恋着这个年长你二十多岁且家室的教授,但他从来没在感情上应过你任何,甚至还一再的拒绝你!”
原本岿然不动的李鸣忽然间狠狠一抖。
“可是你并不甘心,你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甚至意淫他就是你的性/伴侣,你开始想象你们在一起的甜蜜时光,而你把这些想象还写自己的日记里,制造出你们确已经在一起的事,很不巧,日记被你父母看到了,但是你潜意识里并不想面对这是一个假象,以你默认了你跟他在一起的事情,然后你就被送去了新西兰。”
对面的犯人开始浑身颤抖,一双眼睛由于激动已经开始泛起水光,水光之下,隐隐可见血丝满布。
“前些年你从国外来依旧没死心,但你知道何志朝永远都不会跟你在一起,抛开世俗观念不说,巨大的年龄差距以及他与他老伴之间的深厚感情绝不会允许自己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不等他反抗,薄子敬继续说道:“可你不想放弃,以你每周都会挑几天去他学校门口蹲点跟踪,好几次你都被他发现,他看在你当初是他好友学生的份上,将你带到家中苦口婆心跟你谈及此事,奉劝你不要再付出无谓的感情。”
“但你不肯!”
“你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你对他的感情已经疯狂到无法自己的地步。”
“以,当你听到村子里人谣传他跟张怡之间不清不楚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他居然宁愿跟你老婆搞在一起,也不愿和你一丝瓜葛。”
“你应该不止一次为了此事而去质问过他,均被他否认,后来他对你无计可施,只能用它觉唯一的金钱办法打发掉你。”
“以,他给你的账户打了二十八万,那笔钱,应该算作是这些年,他认为自己对你的亏欠。”
对面的颤抖逐渐停了下来,他全身瘫软在椅子里,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破败的帆,被厉言剑雨扎的浑无一身。
“李鸣!”
薄子敬突然怒道:“他不过只是个普通的老教授,果没有你的出现,他这个时候本应该在家中安享晚年,他从来没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可是你,不但扰乱了他的生活,还残忍的将他杀害,这就是你谓的爱一个人吗?”
巨大的喘息声从耳边响起,李鸣此时泪流满面的看着对面那个将他剐的一丝/不挂的警察,眼底充满了恨意。
他双手紧握,双眼充血,用近乎低吼的声音嘶哑着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说出来!”
“为什么不说出来?”薄子敬凉凉的说道:“你以为只凭借证据给你定罪就可以结束了吗?不!”
他又恢复了一开始双手撑起的姿势,态度强硬道:“你想让人都知道,你跟何志朝曾经相爱过,你是因爱生恨才杀了他,哪怕警察已经查到证据将你定罪你都无谓,因为你的目的,就是想让人知道,你们曾经彼此爱过。”
审讯室陷入一阵短暂的沉寂,李鸣觉,这一瞬间,对面那位尖锐的警察是专门留给他去思考的。
可惜并不是。
“何志朝何其无辜?不但要遭受你带给他的灭顶之灾,还要在死后背上师生恋的无耻骂名,你到底没有为他想过?”
李鸣一时间说不出来,他整个人已经近乎崩溃边缘,乃至于眼神看起来变得些呆滞无光。
四周安静的可怕,他仿佛又想起十几年前在操场上看到何教授的场景——
“何老师吗?我是校篮球队的李鸣,我们王老师说让我给你当陪练,呐,这是给您买的可乐。”
“何老师,下节我们课表换成数学了,我去不了操场,要不您晚点回工大,我一下课就过来。”
“我觉您一点都不老,才比我大二十岁而已,您就是比我大三四十我也不嫌弃。”
“何......何老......何志朝,我,我......”
“为什么不能喜欢?!喜欢人又不犯法,我又没干违法的事!”
喜欢人又不犯法,可他终究是因为喜欢,做了违法的事......
“你说的都对。”
不知过了多久,李鸣才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蝇不可落的地步:“你说的都对。”
他重复了一句。
“他从来都没爱过我,甚至除了在我表达对他的爱慕之前,他都也没有正眼看过我,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害了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肩头带着一丝颤抖:“十五年了,我一天都没忘记过他,我曾经多少午夜梦回的时候希望一睁眼就能听到他说爱我,可是我从来都没等到过......”
“我恨他,恨他无视我,恨他不爱我,恨他居然用金钱来打发我这么多年以来的感情。”
薄子敬静静听他陈述着,少顷,就见李鸣终于有了一丝力气,从瘫软的状态慢慢坐直了身子。
“以,那天周五我去找他,原本来是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肯接受我,我就不会......”
他说着,忽然变得咬牙切齿,面部也跟着狰狞起来:“可是他一既往的拒绝了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以,我顺手拿起他桌上的金砚台,打死了他。”
“事发之后跟你穿一样衣服、假扮你的人是谁?”薄子敬发问道。
李鸣摇头:“我不知道,我杀了人之后,因为太害怕,就打车走了,你说的那个,我不知道是怎么事。”
“那人穿了一身跟你一样的衣服,身高体型也和你差不多,他在紫薇小区后面乘坐一辆白色沃尔沃驶向郝堡村方向。”薄子敬拧眉厉声道:“你说你不知道?!”
李鸣只是摇头,随即说:“我只知道那个钟宇,他是个倒霉鬼,果那天不是他正好撞上何教授的咖啡,我也不会提前预备好一切,但我并没带凶器,因为我还想给彼此留一丝机会,只是我没想到,桌上正好就放着金砚台,而我,我真的会杀了何教授......”
他忆似的看向坚硬的水泥地面:“但由于我事先准备过,以我知道,就算警察要找凶手,也不一定会找到我,我还是失算了。”
他掀起眼皮看着薄子敬,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你家里的装修布置跟何志朝家如出一辙。”薄子敬平静道:“你们那本《原子荧光光学谱》也都喜欢放在书房比较显眼的位置。”
“这能说明什么?”
“这当然不能。”薄子敬说:“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何志朝呼吸道内残留的三氧化/二砷,恰好,他从你家分店购买的那桶油漆里,被我们查出了三氧化/二砷的成分。”
“什么意思?!”李鸣忽然坐直了身子,他眼睛微微眯起,显然并不知情:“什么三氧化/二砷?”
薄子敬挑眉,突然反问道:“你知道你老婆婚内出轨的事情吗?”
·
下午一点半,汽车发动引擎,天空突然一阵闷雷响起,转而狂风大作,似乎又要开始下雨。
钟宇在几名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将齐辉的尸体搬上一辆商务车,吴主任伸手抹了把汗,喘着气说:“我寻思着你还不直接在我们这搞搞算了,这搬来搬去的,头等查案的时候,这尸体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呢!”
钟宇略带歉意的看了他一眼,本想说点什么,就见吴主任突然摆手道:“不用道歉,好吧,我知道这是省里的意思,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钟宇笑道:“真是麻烦了。”
“客气啥啊。”吴主任说:“你要真想谢谢我,就回答我个问题呗。”
钟宇:“?”
吴主任突然走上来悄咪咪问道:“你跟薄渣男到底是什么关系?”
钟宇:“......”
“你不说我也知道。”吴主任晃着脑袋哼唧道:“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没啥大不了的,人兽都能相恋呢,何况你们俩大老爷们!哎我跟你说,那个狗还是个处男,你别看他一天吊儿郎当的,其实正儿八经没谈过女朋友,最主要是家里钱,你这稳赚不赔啊!”
钟宇:“......他跟你说过?”
吴主任一脸‘我还不知道他’的表情,苦口婆心道:“你别看网上一大堆关于他的绯闻,那都是那帮小网红想借着他炒作,际上他连那帮女人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而且动不动就搞封杀那一套,也是活该他只能找个男朋友。”
“......”
“我不是那意思,其实男朋友也挺好的。”吴主任赶紧解释:“尤其你这种,我还觉那个狗他配不上你。”
钟宇哑然失笑,一把扶住额头,不知该怎么答。
“哎你说......”
“你们俩背着我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
薄子敬不满的声音隔着二百米开外都能听的一清二楚,钟宇跟吴主任一转头,就见他双手叉腰站在后面。
吴主任个子不,以每次看薄子敬的时候都得仰着脑袋,这就显得他在气势上明显低了一等,不过际上也是低了一等,没等薄子敬开始颐指气使的骂人,吴主任当时抱着脑袋灰溜溜跑了。
“你怎么跟舞男聊起来了?!”薄子敬看着钟宇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等周围一帮人跟着散去,他才走上前去伸手扣住钟宇的腰,咬牙道:“别我一不在你就去找别的男人嘀嘀咕咕,一点妇女道德都没!”
钟宇瞥了他一眼,这一撇虽然有些尖锐,可在薄子敬眼里,那简直就是令他怦然心动。
钟宇说道:“我又不是卖给你了。”
“哟,还来脾气了。”薄子敬立刻笑嘻嘻道:“你不卖给我,那我就倒贴你,反正你别想跟我脱了这层关系。”
“看你心情不错,忙完了?”
“哪有!”薄子敬伸着脖子往他前面那车里望了一眼:“李鸣差不多审完了,还个张怡还没抓着呢......哎你现在就单位去?”
钟宇点头:“时间来不及了,我马上就得走,你一会儿回去替我谢谢吴主任,刚才多亏了他帮忙。”
“他帮忙那是应该的。”薄子敬说:“行了别提他了——小李,你送钟老师去吗?”
小李同志从驾驶座冒出个脑袋,拨浪鼓似的点了点头。
薄子敬想了想,突然走过去打开车门朝小李摆摆手:“你去吧,我来送他。”
“你下午不忙了?”钟宇问道。
“忙,送完你我马上就回来。”薄子敬已经率先跳上车:“路上我还话跟你说呢,别站在那啊,来不及解释了,赶紧走!”
钟宇些尴尬的朝小李点了点头,随后在薄子敬不断的催促下坐上了副驾驶。
商务车缓缓驶出警局大门,突然,一场暴雨倾斜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