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逢休沐,无需主持早朝,穆不宣白天便没有进宫。
等他收到消息赶来时,天色愈暗,已然入夜。
雪还在下,并且越下越大,飘飘洒洒着漫天飞舞,即使撑着伞,也走不了多远就能落得满身的雪。等在廊下的小喜公公见小郡王来了,忙去迎。
扫了眼廊下那尚未被新雪覆盖完的血色,知道这就是传话时说的小阿洛吐的血,穆不宣俯身,拈了些雪送到鼻端嗅闻。
随后直起身,道:“娘娘中了毒。”
小喜公公说是。
然后边给穆不宣拍肩头的落雪,边说今晚值守的太医全来了永宁宫,这会儿依次诊完脉,正讨论怎么开解药方子。
穆不宣闻言一皱眉:“从娘娘吐血到现在,这么久,还没制出解药?”
小喜公公道:“方子早就开好了,药也煎上了。只是……”
穆不宣道:“只是什么?”
小喜公公:“只是李美人死命拦着,说方子不对,不能给娘娘用,必须要按她说的来,否则娘娘活不过今夜。”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小喜公公声音放得轻,惟恐被小郡王以外的人听了去。
穆不宣沉吟道:“三七呢?就任由李美人这般拦着?”
他记得陛下留给小阿洛的那批人里,有精通医毒术的。
小喜公公道:“三七的手下起初也认同太医开的方子。但李美人赌咒发誓,咬死了说那个方子是催命符,哪怕要了她的命,也绝不能让娘娘用那个方子。贵妃说李美人不会害娘娘,昭仪也认为李美人此言并非无的放矢,三七的手下便有些动摇,按李美人说的方子另外煎药,准备先试一试。”
“药还没煎好?”
“没有,还要半个时辰。”
“娘娘的身子还能撑得住?”
“太医说能。”
说话间,他们步入永宁宫。
此时的永宁宫不少人正进进出出。留意到从内殿出来的宫女端着水盆,盆里尽是赤红的血水,穆不宣眉头皱得更紧,小阿洛还在吐血?
这叫还能撑得住?
他沉下脸,一身的寒气冰冷又肃重,仿佛裹挟了外面的凛冽风雪。他没再耽搁,大步走向内殿。
按说以穆不宣的身份,他本不该进后宫,更枉论进皇后的寝宫。
可眼下,谁都顾不得那些规矩。
甚至见穆不宣终于来了,正焦头烂额的公公长舒一口气,殿中紧绷到仿佛随时都能断裂的氛围也骤然松缓下来。
仿佛有了主心骨般,公公给穆不宣见过礼,转而对死死扒在皇后榻边,怎样都不肯松手的李美人道:“小郡王来了。美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话,不妨与小郡王说。”
她不信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她是怎么知道太医开的方子不对的,她总该信小郡王?
就算连小郡王也不信,等宋国公来,她迟早是要说的。
当然,也不排除其实她就是给娘娘下毒的凶手。
如此,她一口咬定太医的方子是错的,她的是对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公公想着,眼底愈发晦暗。
“不行!”岂料李美人想也不想地回道,“我只和娘娘说。”
公公正要说娘娘仍昏迷不醒,根本听不到她的话,就见李美人好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说的小郡王来了,转头穆不宣。
也不知在穆不宣到来前,李美人为了阻拦太医的方子,是如何的歇斯底里,总之此刻她形容十分狼狈,衣襟、袖口皆浸透了殷红的血不说,她鬓发散乱,眼眶通红,脸上交错着的满是泪痕。
她看着穆不宣,刺猬一般张开全身的刺,满眼的警惕与怀疑。
她道:“你也是来阻挠我,要给娘娘用那个催命符的?”
穆不宣却没她,更没理会她的话。
他目光径自掠过她,停在她身后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侧卧着的身体蜷缩着,嘴角不时有血溢出,扶玉和弄月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姜洛身上。
凝睇了数息,穆不宣终究按捺住给姜洛服用止痛药的想法,以免药性冲突,让她内的毒发作得更厉害。
她已经够疼的了。
他收回目光,转回到李美人面上。
无需审问,也无需猜测,他直截了当道:“你知道是谁下的毒。”
果然,李美人怔了下,点头说:“我知道。”
这话一说,当即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公公也恍然,对,他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穆不宣问:“是谁?”
李美人道:“是陈宝林。”
穆不宣示意了下,细微的破风声响起,三七立即去凝云殿拿人。
他继续道:“你也知道陈宝林是怎么下的毒?”
“知道。”
说起这点,李美人刚才还显得平静的表情忽然间变得狰狞,仿佛恨透了陈宝林。
她咬牙切齿着,说道:“娘娘仁善,白天特意叫陈宝林过来看画。她却趁机往身上洒了香粉,借摸画的举动把藏在指甲里的香粉抹到画上。”
香粉是特制的,接触了颜料,会生出无色无味的毒。
那毒特殊,在进入人,不会显现出任何的毒性。加太医不懂画,以为画上那点粉末不是颜料晾干后自然形成的颗粒,就是不小心沾到的灰尘,因而查验了三遍,也未能验出异常。
直等娘娘中午用过膳,晚些时候出去雪,达成了足够的条件,那蛰伏着的毒方才发作,致使娘娘当着她的面吐血昏倒。
“你若不信,等陈宝林来了,你大可严刑逼供,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李美人说着,抬起手,发誓道:“我若有半句谎言,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殿中一时寂静非常。
正是李美人这眼都不眨地对天发誓,令得三七的手下想法动摇的同时,也令得公公等人没将对她的怀疑暴露于表面。
——得是多么确信,才敢发出这样的毒誓?
穆不宣也有些惊异她这般作为。
他仔细了她,道:“先是画,再来是膳食,还有下雪。陈宝林被幽禁了半年,今日是娘娘临时起意,才将她叫过来。她能算计得这么精准?”
李美人道:“有人帮她。”
穆不宣道:“谁?”
李美人道:“李徽,不是,徐徽同。”
不期然听到这么个名字,穆不宣眼睛微微眯起。
在穆不宣到来后,一直沉默的穆贵妃和薛昭仪当即也惊住了。
“陈宝林是徐徽同的人?”穆贵妃疑惑道,“她竟然藏得这么深吗?”
薛昭仪也道:“那她背后的陈家岂非和秦氏一样,也是背地里为徐徽同做事?”
却见李美人摇头:“陈宝林不算是徐徽同的人。她应该算是徐徽同随手安排的……”李美人转动了下不太聪明的脑袋瓜,方想出个合适的用词,“一枚暗棋?”
倘若换作徐徽同本人在这里,恐怕他也想不到半年前的无心举,会在今日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
陈宝林的隐忍功力着实深厚极。
“半年前?”
接话者音色沙哑,却让李美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她飞快转回来,欢喜道:“娘娘醒了。”
正被扶玉弄月搀着坐起身的姜洛嗯了声。
穆不宣见状,下意识近两步,却又很克制地停在离床榻有丈许远的地方。他问:“小阿洛可还难受吗?”
姜洛道:“还好。”
她倚着扶玉半坐着,半睁着眼,整个人有气无力的。
好在这会儿嘴里没流血,能让她口齿清晰地说话:“是陛下把她从才人降为宝林的那个时候?”她伸手让太医诊脉,顺便问李美人,“那时本宫就觉得她又是偷账簿,又是放火杀猫的,破绽太多。所以真相其实不是当初那本账簿牵扯到陈家,而是徐徽同在背后指使她故意那么做,好让她退于人后,暗中蓄势?”
李美人道:“这个我、这个妾就不清楚了。”
她只知道陈宝林这道暗手,是早在半年前就被徐徽同布置好的,再多的细节就一概不知。
毕竟……
“那除此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听到姜洛的问话,李美人回神,答:“妾还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妾只想和娘娘一个人说。”
正巧这时太医诊完脉,说娘娘底好,那毒暂时蛰伏了,要过段时间才会再次发作,姜洛便摆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穆不宣没忍住,又近一步:“娘娘。”
“先出去吧,”姜洛浅浅笑了下,她面色仍旧苍白,却难掩她对李美人的信任与喜爱,“美人若想害本宫,早就害了,何须等到这个时候。”
知道她说得有理,穆不宣只好说有事喊他,和其余人一同退出去。
再听不见脚步声了,姜洛对李美人道:“没人了,说吧。”
说说到底是扮猪吃老虎,通过连容盛光都查不出的隐秘手段得知了陈宝林和徐徽同的合作关系,还是说,和她一样,也是穿越,抑或重生?
李美人没有立即回答。
松开扒在榻边的手,李美人往后挪了挪,随即矮身叩首,重重磕了个响头:“妾今日午睡做了个梦,梦里妾死了两次,娘娘也死了两次。”
哦,重生了。
还重生了不止一次。
姜洛想着,按照她的说法道:“你预知到了尚未发生的事。”
李美人应道:“梦里妾亲眼目睹娘娘两次的死,都是在闻到陈宝林身上的香气后。”
她又磕了个响头,随即直起身,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她没管自己的眼泪,反而唇角一抿,酒窝一露,笑得甜:“这次妾能救下娘娘,妾真的好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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