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没有?昨夜十恨楼的人出现在京都了。”
“十恨楼?就是那被称为魔教的组织?不是上个月被朝廷联手六大门派一锅端了吗?”
天还未亮,整个京都的消息网便炸开了锅,那贼人先是混进镇魇司,绑架控制了里面的人,又伪装成指挥使谢琛的脸,击昏副指挥使祝棠,而后便拿着从祝棠手上截来的腰牌,堂而皇之地带着人犯出了城。
整个过程顺利通畅,一气呵成,不曾受到一丝一毫的阻碍。
镇魇司作为凌驾刑部之上的第一机构,还是首次这般栽了跟头,此前被人引以为傲的严密机关,这次被破坏得惨不忍睹,而犯人被劫走了,竟也无人知晓去向。
为官者一听说是江湖势力卷入,便感到头皮发炸,只盼此事从头至尾不与自己有任何牵扯。
对所谓“魔教”知之甚少的寻常百姓则不然,适逢这年酷暑的第一波热浪席卷而至,京都大街小巷的民众正在相聚纳凉,蓦地见巷口冲出一队玄色锦衣的挎刀侍卫,便纷纷不约而同涌上前去。
祝棠的脸比平日看上去还要黑了几分,他带着人往墙上贴了张布告,众人立即围上前,当中一位识文断字的老先生抢先凑近了细看,捻着他那花白的胡须徐徐念来。
语言简练,字句铿锵,大意为通缉魔教妖人,悬赏白银百两。
“此乃天子脚下,他们怎能如此胆大妄为?”
祝棠没理会心存疑惑的众人,一言不发拨开人群向外走去,身后一队人步伐整齐紧随其后。
待他们过去后,人群中才又重新响起刻意压低的咕哝声。
有人嗤笑出声:“如今的江湖人,有几个循规蹈矩的?若不是朝廷有意拉拢名门正派,怕是早就天下大乱了。可魔教人不同,他们可是出了名的行事狂妄,听说他们都是抓活人练功的。”
人群中顿时响起悚然之声,却又有人出声质疑:“都说那镇魇司的大牢都是铜墙铁壁,守卫森严堪比禁宫,指挥使谢琛更是武功卓然,如何就能轻而易举让那魔教妖人闯了进去?”
先前那人忍不住再次出声讥诮:“十恨楼中个个都是能人异才,上个月夜入皇宫盗宝的也是他们,如今进镇魇司劫个囚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不由得一阵唏嘘,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琛从摄政王慕容恩府上回来时,脸色难看到让祝棠不敢直视,他看着谢琛快要结出冰来的眼神,小心翼翼试探问:“王爷如何处置的?”
快要自闭的谢琛:“罚俸三月,将功补过。”
祝棠微露喜色:“倒是不重,上次贡品被魔教人盗走,王爷罚了您半年——”
后半句被谢琛凌厉的回视硬生生噎了回去。
祝棠哂了哂,又在心底叹气。他太了解谢琛了,这是个自尊心极高,受不得半分折辱的人,平日里出入,朝中上下对这个年轻人无不敬上三分,此次却偏偏在那晏西泠手上被戏弄至此,必然是视为奇耻大辱了。
未料谢琛突然道:“我已然向朝廷领命,清洗魔教,过几日便离京。”
“什……什么?”祝棠怀疑自己听错了。
而今江湖势力猖獗,他们所在的朝廷也不过是乱世之中一片飘摇之地。虽然大部分时候,朝廷与江湖势力能相安无事,然而这个平衡仍然在不断被打破着,时刻呈现出一股子摇摇欲坠的状态来。
可这原本并非谢琛和他的职责。
闻名朝野的镇魇司是由皇帝直接负责的一个刑狱机构,幼主年幼,镇魇司大多时候由手握大权、有“贤王”之称的摄政王慕容恩掌管,此次若非涉及到了魔教中人,谢琛原本也不必牵涉到朝廷与江湖势力的尴尬关系中。
这一次谢琛是真的吃了跟头,大有不甘罢休的架势。而那位摄政王竟然同意了。
祝棠默默息了声。
谢琛横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不敢,您去哪里,属下跟到哪里便是。”祝棠感到自己脸色的笑都是僵硬的。
谢琛哼了一声,瞥到祝棠手中捏着什么,皱眉问:“那是何物?”
“没、没什么——”祝棠干笑,藏向身后的右手却被谢琛拽出,沉声问,“哪来的信?”
祝棠解释:“这是昨夜那贼人留下的。”
他觑着谢琛脸色,没敢把实话说出来,这封信其实是被钉在镇魇司门前匾额上、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取下来的。
至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他唯恐有诈,还未曾拆开来看过。
雪浪小笺,白纸黑字,封面“谢指挥使敬启”倒是横平竖直十分清晰。谢琛简单扫了一眼,确认不过寻常信笺,便在手中展开。
目光触及内容的一瞬,他嘴角抽了抽,将那纸笺又扔给祝棠。
“你念。”
祝棠不明所以,一头雾水接过,神情凝固。
他虽是行伍出身,却也是练过字读过书的人,所见习字者歪正美丑皆有之,却是当真没见过如此不拘一格、世间仅有的“墨宝”。难看尚在其次,祝棠自认一介武夫,不敢挑剔,只是……
只是这字他当真认不得啊!
他挠了挠头,在谢琛能杀人的眼神里,不敢推脱,硬着头皮念道:
“阁下……出身……江湖名门,何故愚……忠朝廷、甘为……这什么字,呃,鹰犬!今、今借阁下官印一用,择日、择日定当归还,望好白,哦不,好自珍重。”
祝棠读得无比艰难,终于熬到刑满释放,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只恨不得即刻以水洗目。
谢琛不由分说接过纸笺,再次对着清晨淡薄的日光看了一眼。
他惊奇地发现,整张纸难以言状的字迹间,唯有落款处那个“晏”字,还像个人写的字,一笔一划,端正方雅得紧,倒像是执笔之人特意单独练过这一个字。
真不知这位教主大人的属下们,平日里是如何传递手信的。
他又颇有深意地凝视了祝棠片刻。祝棠被他看得发毛,从那眼神里看到了惊异、钦佩、感激、不可置信以及一丝丝质疑。
良久,谢琛才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问:“想不到祝兄倒是这位晏教主的知己。敢问祝兄当真不是魔教派来我朝的卧底吗?”
祝棠:……
他的顶头上司,张口便给他扣了个“私通魔教”的罪名,他真是有冤无处诉有泪无处流。
谢琛不理会祝棠布满整张脸的委屈,他沉默地攥紧手中字里行间皆是挑衅的信笺,眼底却越发冷了,忽然一咬牙,手中的雪浪小笺散若齑粉。
前夜被晏西泠劫走的杜攸之,是魔教在京城的卧底,三天前落网,摄政王慕容恩将其交给刑部看押,曾亲自嘱咐说务必要严加审讯,让他交出身上藏匿的、试图行刺皇帝的罪证,并且要审问出其他的魔教卧底。
可惜审讯了半个月,各种刑具都用过了,此人就是不肯开口,也不认罪。
如今却连晏西泠都亲自现身劫囚,难道……杜攸之身上的东西,不是所谓罪证,而是别的什么?
谢琛略微感到头疼。
人已不在手上,妄自猜测也毫无用处,所有的线索尽皆断去,一念及此,他越发对那晏西泠恨得咬牙切齿。
“陪我去走走。”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谢琛带着祝棠上了街。
他想要查案却一切无从下手,心头自然难免烦闷,只在街上乱转,一头雾水的祝棠跟在他身后咋舌,却也不敢开口劝什么。
身边路过的百姓识得镇魇司那一身玄色锦衣的纹样,面露敬畏,同时不自觉避开两人所过之处,隐隐有几分疏离。
镇魇司的人,所经之处,不是血腥肃杀便是人心鬼蜮,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各级官员,只盼着自己一生都不要见到镇魇司的人踏进家门。
这让祝棠十分的不自在,突然灵机一动,指着街边一家门面道:“指挥使,您看,那边客栈里围了不少人,不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此时热闹,待你我二人进去,便不再热闹了。”谢琛冷冷讥诮。
祝棠却从那语气里听出一股子强压住的心酸。
“你我悄悄进去,不出声音坐在后方又有何妨?”祝棠存心为谢琛解闷,见他不言语,心头暗喜,拽了他进门。
那间客栈里果真十分热闹,祝棠身材挺拔,视线越过人群,看到那人群中间为了个身材矮胖、着深色大氅的中年人,正满脸喜色兴致高涨地侃侃而谈。
“是个说书的。”祝棠压低了声音。
说书好,此时乱世,不乏英雄传奇,总能勾起人的兴致来。
他回头看谢琛,依旧面无表情,知他仍是心情沉重,不禁叹了口气,正想开口宽慰几句,忽然听清了那矮胖中年人的言辞:
“彼时适逢春寒料峭,却说那六大门派围攻魔教十恨楼,多少能人英杰,却不见丝毫优势,那始终不曾以真容示人的魔教教主,却突然出现在了承云山上。这承云山乃是天下第一剑宗承云剑派的开山之地,却被——”
那人讲至此处,显然是精彩部分,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听至此处的祝棠却心道不好,果然见谢琛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出言打破了氛围:
“邪魔歪道,也敢在此处大言不惭地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