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盼姿带付寒去了正门,夏轶才从门上让开。
见门终于打开,夏仅却全无了刚才非要冲出去不可的架势。她只是很颓丧地站在一边,眼中没什么神采,整个人都阴郁着。
“怎么不去追?”夏轶笑话她。
夏仅用一种带着愤恨的眼神瞪他:“肯定追不上了。”这么仰起头,可以看见其眸子上还覆着层湿漉漉的水汽。
夏轶永远不会买她可怜的账,反而轻笑一声,往桌边走:“正好,把他俩给赶跑了。过来,出国前咱兄妹俩好好吃顿饭,还不用吵得你死我活来决定谁请客。”
夏仅深深吸口气,感觉自己再也不会比现在更无力了。
菜上齐后,摆了满满一大桌。菜式无不精致华丽,色香味俱全。已经很久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夏仅却一直兴趣寥寥。她机械式地动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饭,心思全不在此。
夏轶好像终于有些可怜她了,语气却不变:“我收回我之前的话。”
“什么?”夏仅闷声闷气地顺着问一句,实际对他要说什么根本不感兴趣。
夏轶看出来了,笑着说:“收回之前——觉得你男朋友不怎么样的话。”
“还不错。”
这几句话不是一般有效,夏仅瞬间回了神。努了一下嘴,轻轻地问:“怎么不错?”
“嗯……”夏轶微微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是病秧子,打人不错。”
夏仅瞬间失望,皱了皱鼻子,不是一般嫌弃。夏轶才由衷告诉她:“他可太喜欢你了。”
“……”
沉默了很久,夏仅一瞬不瞬地盯着夏轶看,整个人都开始轻微颤抖。看得夏轶赶紧拿筷子指她:“你别在我面前哭!”
当时转学前,就是因为他撞见夏仅偷偷抹泪,才知道她被欺负的事。那时候的心情记得一清二楚,他差点原地爆炸。
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夏仅终于忍不住了。她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哭出来:“可是我该怎么办啊……哥!”
夏轶赶紧埋下头:“不关我事。我吃完饭就走,你爱吃不吃。自己看着办。”
某些方面,夏轶是绝对的冷血无情。他提前吃完饭,真的就走了。夏仅第二次流出来的泪水已经干掉。她压根就没吃多少饭,此时深吸口气,喝了口水,慢吞吞地从位置上下来,离开房间。
尽管来了无数次,kingdom里庞大的空间、复杂的构造、暗色为主的环境和永远的喧闹总是让人心里没底。她鼓起勇气,第一次独自摸到顶层。
找到总是聚集了江天扬很多朋友,包括他也总是待着的那间包厢,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深吸口气,把厚重的门往里推开些。立即有炫彩的光影和热闹的声音漏出。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走进去,合上门,忽然发现里面的装潢全变了。沙发上不仅坐着很多男人,还基本都左拥右抱着衣着暴露的女人……
怔愣之际,有个人经过她面前,不知刚把什么东西加进手中酒杯,其中剔透的红色酒液正“呲啦——呲啦——”地响。他注意到她,于是低头看她,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变做玩味:“小妹妹,你是不是走错包厢了?”
极其抵触这里的氛围,夏仅死死抠着手指。但没有立即跑掉,而是硬着头皮说:“我找……江天扬。”
那人讶异,贴她很近,看了很久后忽然认出来:“那个小女朋友啊?”
可能是对方看过江天扬之前的朋友圈。夏仅咬着唇,轻轻地“嗯”一声。
知道后似乎觉得很无趣,那人直起身:“他都好久不在这儿了。”
夏仅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淡淡说:“知道了。”
从顶楼下来,又不死心地往后院去。谁知道,曾经畅通无阻的一条路被人拦了无数回。哪怕说自己是去找江天扬,也会被“不好意思,后院不对外人开放”为由拒绝。
但她执拗地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见锁住的后门。
手搭在冰凉的栏杆上,看着里面,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忽然明白,如果江天扬不想见她,她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他的。
*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在林盼姿的反复督促下,夏仅慢吞吞收拾好行李箱。大箱子摆在房间门口,房间里只有一些还需要用的物品,以及床上一只巨大的白色绒绒熊。
看林盼姿在门口来来回回地经过,笑着和付寒聊天——“听说在诺桑的小别墅已经租好了,效率可真高啊!过几天就要去了,是吗?”
诺桑是两人即将去留学的城市。
“刚才和母亲商量过了,在北城待三天就去。”付寒答。
“的确,越早过去越好,提前适应生活,还可以熟悉熟悉学校。仅仅这边我会安排好的。”
“那仅仅的机票我来定吧。”
“……”
夏仅有些僵硬地走出屋子,手扶在门框上,看着正在走廊里兴奋踱步的林盼姿。她轻轻地问:“妈,只在北城待三天就走吗?”
林盼姿闻声回头,看着她,眼神十分锐利。她也不是吃素的,好像瞬间就能把她所有想法给吃透,狠狠说:“仅仅,上次的事情已经翻篇,大家都不跟你计较,你懂不懂?你要是再不懂事……”
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酝酿什么狠话。付寒声音于此时传来:“伯母,仅仅就是问一句。去了诺桑之后肯定还不能住学校,不介意的话就让仅仅先住我那儿吧。”
林盼姿的神情才有所缓和,看了夏仅许久,冷冷说:“对,在北城待三天。这三天我会在家里看着你,你哪儿也别想去。”
“知道了。”
“砰”一声,夏仅将房间门关上,按灭了灯,倒在床上。觉得很没意思。
闷了一会儿,她一把扯过旁边的绒绒熊,下巴搁在上面。拿过手机,找到某个熟悉的联系人,虽然知道这个号他已经不要了。
下定决心,按下语音,她先叫了一声他名字:“江天扬。”
不过一声,想到之前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叫他名字的时候,整个人又将头埋在了绒绒熊软踏踏的肚子上。
“明天我就回北城了。但只待三天。只待三天……我就要出国了。”
轻轻地吸一口气,满满都是绒绒熊上清甜温馨的味道。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将一切说明白,虽然他可能压根就听不到。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无数次开玩笑地问你:‘你会不会喜欢我?’我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的卑微。我竟然那么地希望你说‘会’。”
“哪怕是和我一样的玩笑口吻。”
“可你好像和我一样心事重重,我们总是忽近忽远。”
“你是不是觉得,肯定是我在挑衅你,我又想看你笑话了。这件事最开始是我提出来的,可是我好像早就把它给忘掉了。”
“你说过,我是你最讨厌的那种女孩子,一身脾气又任性造作。你两次和我说分手,每次都能让我一瞬间清醒,又彻彻底底的难过。我觉得这是自己活该。后来无数人跟我说以后会好,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一切真的会好吗?来英兰之前,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幸福美满,可是后来才知道,一切就像笑话一样。现在,我好像又要陷回去了……”
“总之,我要走了。”夏仅抬了抬头,向上瞪着眼,抹了抹下睫毛上的湿润,“以后无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一样。”
好像终于冷静了些,她下定决心说最后一句,轻轻道:“大概就……这样吧。”
可松开语音键后,明白这压根就不是自己最想说的最后一句,心里刚刚垒起的小城堡顷刻坍塌:“可是我真的好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啊!我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可是好像到现在才知道,有些事……”
“就像做梦一样。”
*
毕业典礼这天,天气晴朗。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校园里的白理石地面流光溢彩,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英兰学院里处处摆着盛放的鲜花。优雅舒缓的音乐从广播里流淌出来,溢满每个角落。几乎每位高三学生的家长都来了。众人无不精心打扮,衣香鬓影,使得这座坐落小镇的学校难得展现出了应有的典雅贵气。
从礼堂中出来,强烈的光线变化让人感到一瞬间晕眩。夏仅眯了眯眼。
怀里忽然被塞进一大捧鲜花,香气弥漫于鼻尖。她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陌生女人,稍稍迟疑了一下,轻轻唤道:“阿姨好。”
见到鞠雪梅,林盼姿有些惊讶,但很快露出招牌式虚假笑容,挽上其手臂:“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两名贵妇在一旁说起了话,主要还是林盼姿的热情让人难以招架。鞠雪梅仪态端庄,不折她面子。
夏仅就立在礼堂门口的理石台阶上,一时有些无措。穿着雪白色的长裙,抱着一大捧鲜艳的花,出神的样子十分像橱窗里的娃娃。
付寒立在她身边,双手插兜,看着前方,好像没什么神情。但金色灿烂的阳光从天际倾洒而下,落在他清俊的面庞上,整个人就显出几分意气。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一下,画面定格。
停在不远处的某辆车上,李铭启低下头,把照片发出去。
[你要的最后一张照片。就这?就这?]他吐槽。
本想耐心地等“闲杂人等”离开再拍,可看眼下这阵势,夏仅估计不会再和那三人分开了。
江天扬却回复他:[挺好的。]
*
四日后,北城机场里,夏仅忽然从座位上起身:“我去买冰淇淋。”
“一会儿进等候室里有。”
“我要吃麦当劳的。”
“等候室里有哈根达斯。”
“我要吃麦当劳的。”
“……”
用一秒时间于心里妥协,且看夏仅不由分说就往对面走,根本拦不住。付寒作势要收起pad,有些无奈地说:“我帮你买。”
“不用。”
于是付寒又仰回座位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举起pad,照下某个背影,将照片贴在备忘录里,备注:[倔强的小孩。]
机场的麦当劳里客人拥挤,座无虚席。
点完单,夏仅暂时找不到座位,只好倚在一面墙上玩手机。
视线忽然被一封信挡住。
来不及想什么,她抬头,看见了李铭启。
一双眼瞬间瞪圆,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几乎是一瞬间,之前的种种种种,恍然回旋。
“江……”
李铭启与她同时开口,并打断她的话,晃晃手里的信:“江爷给你的。小仅,以后生活顺利哦。”
说罢,在夏仅还张着口、依旧怔愣之际,他笑笑,把信塞进她怀里。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朝她挥了挥,转身离去。
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很快被重重叠叠的人群淹没。
与此同时,点餐台叫到夏仅号了。
将信折了折,放进兜里。拿着冰淇淋,夏仅不露声色地回到原位。付寒正在用他那pad查关于诺桑的信息。她默默坐下,吃冰淇淋。
过安检的时候,付寒才看见那封信。倒也没说什么。
似乎明白很多事已成定局,也多半猜到了信里的内容。进了vip等候室,看夏仅还在犹豫,他干脆直接说:“去看信吧。”
他挑了个位置坐,向服务员小姐要了杯咖啡。继续打开pad,规划去诺桑的点点滴滴。
夏仅慢慢地展着信,慢慢地走到落地窗边。
*
是不是在微信里跟我哭了?
我没有看,但不用动脑子就能想到。以后也不会看。都已经结束了,只有在kingdom里的那次是例外。以后记得保护好自己。
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如你所说,还是不要留下什么遗憾比较好。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写封信给阿仅。
这么叫是不是很别扭?
但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叫了。所以在心里私自叫了无数遍。在你熟睡不知情的时候,侧过身、撑着脸,看着你的睡颜,偷偷地叫过很多遍。
那时候,你没有听见。
你微微陷在枕头中,脸一半埋在被子里。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外面是你最喜欢的大海。浪花一朵接着一朵,白色的海鸟在海面上休憩。
这大概会让你惊讶。
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好像没经历过太多什么。细细回想起来,也没多么美好。
我的内心和外表一直判若两人。一直什么都不想说,因为知道不可能永远走下去。
虽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是把一开始的玩笑抛诸脑后。
阿仅,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和你说分手的时候?
那时候,你笑着问我:是不是觉得越来越喜欢你,想着早点断了。其实你说的很准。因为察觉到这份喜欢,也想到了这天的到来,所以明白有些东西越早掐断越好。
但后来,我还是回来了,接你去了邬海。
我半生负气,从没想过有人相配。
但说来可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虚妄地期待。
期待此后的每一天,都能看见阿仅的笑颜。
人总是越走越无力。你母亲说的很对。
以后生活会变,心情会好。
无论和谁分别,都难免会让人感到不适应。但越往亮的地方走,再回头看时,就会觉得,可能连曾经流过的泪都是可笑且不值得的。
就像很久之后,你可能又会看到生活的另一面。
挽着另一个人的手、站在阳光下,再看我开头那句“保护好自己”,想想曾经的事,可能甚至会忍不住地发笑。
所以某一天,如果还会拿起这张纸,却发现自己看它时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就把它毁掉吧。
就像这封信送到你手上时,你就要出国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以后也是。
但我可能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不会再变了。
所以,我的一生已停留在今日。
但是阿仅——
阿仅要一路骄傲地往前走。
『夏目漱石曾在校当英文老师,给出学生一篇短文翻译。要求把文中男女主角在月下散步时,男主角情不自禁说出的“iloveyou”翻译成日文。
学生直译成“我爱你”。
但夏目漱石说:“今晚月色很美。”』
其实我知道。
而阿仅。
我们之间,就像牵着手走过很多路。无数次看着你的面庞,距离近在咫尺。
“我爱你”三个字如此简单,却又是如此的难以启齿。所以最后只能在信里和你说:阿仅,如你所说——今晚月色很美。
天天开心,越来越漂亮。
小公主。
我是泥潭里的污秽,永远死死地凝望枝头。
但即使一朝蒸化成雨,也期待你灼灼的盛开。
*
偌大无人的等候室中,夏仅慢慢仰起头。
玻璃是那么的明净,外面的天空又是那么的湛蓝悠远。雪白色的飞机慢慢在空中隐去,消失在模糊一片的视线尽头。
金灿灿的阳光铺面而下,耀眼无比,就像所谓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