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清晨六点,程深被生物钟唤醒,稍一偏头就看见蜷在自己身边沉沉睡着的郁言。
一夜的雨,今天约莫是个阴天,卧室里的光被窗帘又分去大半,看起来像是暗调的灰。程深悄悄翻了个身,时间还早,他还能再磨蹭五分钟。
昨晚郁言说完那句话没多久就睡着了,卸下什么包袱似的,徒留程深听窗外风吹雨打听了半个钟头。
程深打量着少年清隽的眉眼,郁言长的太秀气了,合上眼睛的时候看不到那双翦水秋瞳反倒文质彬彬,可他睁开眼睛,懵懂、稚嫩、青涩、单纯,世上所有美好又简单的词都可以用来描绘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郁言该应了《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一句“弱风扶柳”的形容,可他才不甘于文弱。郁言可以轻松的背着自己横穿大半个校园走的稳稳当当,也可以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张开双臂阻隔一切侵袭。
以后,或许还能再郁言身上看到更多令人惊喜的东西。程深觉得自己正在被吸引,但这种想要继续靠近的感觉让他无措,原因在于对方是个和自己一样带把的男生。
程深没有叫醒郁言,独自下床洗漱。收拾好自己之后进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把郁言爱喝的巧克力奶加到温热。他照顾自己都成了习惯,这种多准备一份早餐的行为莫名掀起一腔暖意。
做完这些,程深上了楼,轻轻拉开窗帘让卧室看起来敞亮些。然后才踱到郁言身边,微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唤:“郁言,起床了。”
清凉的薄荷香气吸入肺腑,郁言浓密的睫毛颤动一下,从沉甸甸的梦里醒来。他睁开眼,觉得喉咙干涩发疼,忍不住咳嗽两声,骤然想起自己昨晚是在程深床上睡的,睡前还跟他东聊西扯,把自己的异想天开都吐露出去,此刻觉得不好意思。
“几点了?”开口那嗓子都是哑的,郁言从肩头看出去。
程深敏感的皱起眉,刚要直起来的身子又低了些,沾过水的手带着凉意,去碰郁言白嫩的脸蛋。
五月的天已经不冷了,郁言却被程深碰的一哆嗦。他往后躲了一下,又咳两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好像感冒了。”
“我看出来了。”程深又恢复到昨晚那般阴晴不定的样子,他掀了被子拉郁言下床:“去洗脸刷牙,我去找温度计,你量个体温。”
郁言额角抽痛,去卫生间的路上骂自己中看不中用,淋了点小雨就生病,一点也不爷们儿。他拿着程深准备好的新牙刷,挤了牙膏,程深身上那股薄荷味转移到自己身上,提神醒脑。
郁言洗漱完,脸颊挂着未擦净的水珠,刚迈出卫生间的门,胳肢窝就被塞进来一支温度计。他怕痒,笑嘻嘻的自己夹好,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程深听不下去,按着人的肩膀推下楼。早餐就搁在桌上,郁言老远就闻到了香。他规规矩矩的在餐桌坐下,左胳膊夹着温度计不敢动,右手伸出去,等着接程深给他裹好酱的面包加荷包蛋。
“一会要是发烧,你请个假回家睡觉。”程深把早餐递到郁言手上。
郁言不客气的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没那么严重,就是感冒。”
程深冷冷的说:“感冒处理不好也会发烧。”
郁言觉得程深太夸张,他这会儿除了鼻塞已经好了许多。
几分钟后,体温计取出来,温度好歹还算正常。郁言找回点面子,喝下最后一口牛奶:“我就说吧,感冒而已。”
程深去电视柜底下翻出医药箱,找到感冒冲剂仔细看了说明书。拿出一包冲给郁言现场喝了,剩下的全装进了郁言书包。听见郁言声音还哑,又找了消炎药给他带着。折腾一番已经六点半,出门前郁言还大言不惭的要骑车,被程深冷着脸拽上了出租车。
后座上,郁言抱着书包朝窗外看风景。大概是早晨空气好,司机师傅开了窗,小风就从缝隙里吹在郁言身上,翻起他细碎的额发,惹的他又是一阵轻咳。
“师傅,麻烦关下窗。”程深的声音响起来:“我同学感冒了。”
车窗应声关闭,外界的杂音也一道摒除。
车厢安静,郁言却感到一股低气压。他按捺不住示好的心,勾勾手指碰到程深的校服下摆,拽在掌心里扯了扯。
程深僵坐半晌,狠不下心。转头看见一张病气的脸,终是挫败似的叹了口气,认真的说:“以后别再做那种傻事了。”后面半句不知该不该说,以他们的情分稍显言重,甚至带着说不清的暧昧。但程深不想藏着掖着,他必须得到郁言肯定的答复:“我……”
郁言蓦地蜷了下手指,下意识瞥了眼司机的后脑勺,心跳莫名加快。
程深说:“我会着急。”
后视镜里,郁言的耳廓爬上一点粉,乖巧的答应:“好,以后不会了。”
第一节语文课,托早晨那包感冒冲剂的福,郁言整个人昏昏欲睡,困的睁不开眼睛。下课铃一响就趴在桌上睡死过去,好容易挨到放学,连饭都不想吃,谢绝了余晓风要给他带饭的好意,天知道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想睡觉。
半梦半醒间,郁言感觉裤子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没理会。
没过多久,身边有人坐下。郁言没睡实,来人轻轻一推他就醒了。
郁言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程深:“你怎么来了啊?”
程深冲他扬了扬手里打包的饭,拿起郁言放在桌角的水杯:“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回。”说着,他余下一只手把郁言从位子上拉起来:“猜到你没吃午饭,给你打包了一份,出去吃,走。”
郁言走出去,今天凉快很多,小风一吹散了困劲儿。附中管的很严,教室里不给吃东西,食堂离教学楼有点距离,有时候学生们不去食堂,就在小卖部买点零嘴坐在楼下操场吃。
程深临出门前打了水,不知什么时候从郁言包里摸出一袋感冒灵。到操场后随便寻了块地儿坐草上,打开饭盒,里头是一份白米饭加嫩豆腐。
“先吃饭再喝药。”程深晃动着水杯,从口袋抽出一次性筷子递给郁言:“想打白粥的,怕你吃不饱,豆腐也挺清淡的,凑活一下吧。”
郁言不挑剔,说实话,除了林秋华以外,还从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可林秋华是他妈,他们有着无法割裂的血亲关系。程深只是他的朋友。
郁言一边吃,一边控制不住的想起程深早上说的“着急”。
林秋华都没对他说过这种话,他妈正经又传统,说过最肉麻的话大概是小时候一句“妈妈抱抱”,想来是自己太让大人放心,郁言就没在他爹妈脸上见过急色。久而久之,自然就忘了被在乎是什么感觉。他都快回忆不起来,他妈上一次心疼他是什么时候了。
视线一瞥,郁言看见程深穿的帆布鞋,脚踝处干干净净,劲瘦有力。
“你把绷带去了啊?”
“嗯。”程深说:“云南白药挺管用,你不用载我了。”
郁言含了一口饭在嘴里,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是别的,突然觉得很没味道。
午休十二点四十开始,这段空档操场上有不少饭后散步的同学。
丁建大概是来找程深的,在外场瞄了一圈锁定他们的位置,小跑着过来。
“程深郁言!”丁建停在他们面前。
程深不明就里的看着他,什么事儿不能回去说,怎么还找过来?
“怎么了?”程深问道。
丁建说:“我去小卖部买东西,听见七班的人说冯兵吃完饭被教导主任逮办公室去了!”
程深和郁言刚收到风,紧接着就在回班的楼梯上碰到了郁言的班主任闫静。
“哎?你俩在一起呢,正好,高主任喊你们去他办公室。”
程深和郁言悄然对视。
五分钟后,教导主任办公室。
冯兵双手背后,昂着头瞪视前方,满脸写着不服气。他身边站着理一班的刘凡,这人郁言认得,是程深篮球队的。
程深一看见刘凡就沉下脸,后者直接把目光投向别处。
教导主任高鸿兵一脸严肃,问郁言:“刘凡说,篮球决赛那天,是你看到冯兵踩了程深一脚,这事儿确定吗?”
郁言不会撒谎,却也记得程深提醒过他,这件事不要在外面说,怕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此时教导主任面前,他不能乱说,何况那天冯兵确实踩了程深,他生气且在乎。
“确定。”郁言点点头:“我当时在观众席,看到七班的人撞到了程深,那天场面很混乱,冯兵就趁乱踩了程深,导致他受伤下场。后来是我陪程深去的医务室,校医那边应该有记录。”
高鸿兵又转向程深:“是这样吗?”
程深原本不打算追究,毕竟他们班已经赢了比赛,篮球场上没监控,那些脏事根本无从查证。他不是胆小怕事,只是不愿在说不清的事上多费唇舌,七班人野混子多,纠缠下去双方都占不到便宜,何况还牵扯到郁言,那人听话又乖,根本不懂这些,如果事情闹大,他怕郁言受到伤害。
可显然刘凡没能体会到自己的用意,大概是那场球被人拿捏住打的忒憋屈,好学生的好胜心在此刻凸显的淋漓尽致,以至于卖了郁言也要在教导主任面前参冯兵一本。
郁言已经点头,程深不得不认,但也表示不再追究。
当事人已经放话至此,只要道个歉这事儿也就揭过了。可冯兵是个不服管教的,当即就在办公室闹起来,把高鸿兵气的不轻。
下午一点五十分,午休结束后学校插播一条广播。附中教导主任高鸿兵在广播里向全校通报,高二七班的体育委员冯兵在不久前结束的篮球赛中故意推撞同学,致人受伤,过后不知悔改,老师问话中出言顶撞,情节严重,给予记大过处分并留校察看。
程深忧心忡忡的陪郁言回教室,下颌角都绷的生硬。
郁言笑他:“别想太多啦,教导主任都给记过了,冯兵再惹事是不想念了吗?”
程深恨郁言太单纯,更怕自己保护不到他,只得叮嘱:“最近别一个人到处乱跑,上下学一定要等我。”
郁言没脾气的摆摆手:“知道啦,哪天不等你。”
郁言压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放学和程深一起打车回去,进门发现林秋华坐在沙发上带着眼镜看报纸。
“妈。”郁言收敛了表情,在门口换好鞋,挪到沙发旁乖乖站着。
林秋华微低下头,从镜片后挑眼看他:“回来了,厨房有牛奶,去喝。”
郁言应了一声,端着牛奶提着包打算回房。
“郁言你过来。”
郁言心头一跳,再次回到客厅,发现他妈手里的报纸换成了两个厚厚的笔记本。
林秋华不轻不重的将笔记本甩在茶几上,淡声问道:“这是什么?”
郁言握紧了玻璃杯,抿唇答道:“笔记本。”
“我知道这是笔记本。”林秋华似乎不满意郁言的回答:“我问这是什么笔记本。”
郁言大气不敢出,坑坑巴巴的说:“历……历史……”
林秋华放下翘着的腿,布艺拖鞋踩在地上发出很轻的声音,却如洪钟般敲打在郁言胸口:“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下学期你就高三了,这些笔记做的再好有什么用?”
郁言当然不敢说笔记是帮程深做的,他妈能冷暴力他一个月。
怪自己没把东西藏好,郁言只能认怂:“对不起妈,下次不会了。”
林秋华面无表情的叹了口气,她从不发火,也不会发火,一个眼神就能把儿子制的服服帖帖。
“拿回去,别再让我看到。”林秋华顿了顿,又说一句:“还有,别在外面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等你上大学会认识更多优秀的人,那时候交朋友也不晚,而且对你的一生都会有帮助。”
林秋华没有问郁言昨晚在哪里留宿,是哪个同学,是多好的关系能让从不在外过夜的儿子破了例。内心却已经先入为主的替人家判了死刑,将郁言的朋友分门别类,挂上了三六九等。
她说完就打算回屋,从小到大,郁言从没顶撞过自己,这次也不例外。
谁知林秋华刚站起来,他那一向乖巧懂事不知反抗的儿子倏地仰起脸,总温顺低垂的眼帘掀的很高,既坦荡又倔强的正视自己。
她听见郁言说:“我不是看谁对我的人生有帮助才和谁交朋友,我的朋友很优秀,非常优秀,不是您口中不三不四的人。”
林秋华短暂的怔愣一下,还未回应,郁言又说,那样自信:“而且,他帮了我很多,也一直在辅导我功课。妈,你不信的话,看我这周的月考成绩吧,我肯定能冲进前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