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平生就带着千安言半道去截师奶奶。
平生上次看到师奶奶还是十年前。没成想十年过去了,师奶奶看起来倒是比原先见面时,还年轻不少。她一身鹅黄衣衫,头戴珠翠,眼波流转,倒似个刚出嫁的贵妇人气度。
平生已经不是三五岁的孩童,不能对着师奶奶这张风韵犹存的妇人脸撒娇。倒是师奶奶画七娘仍把平生当作娃娃似的一顿揉捏,末了才一本正经地审问起他来。
“说,你个臭小子一早跑过来截我道,是想求我为你们做什么事?让我猜猜?是你爹阻止你娶安言,怕鲜花插到你个榆木疙瘩上?”
平生揉揉红肿的脸颊,斜眼瞅瞅脸色焦急地千安言,语气不怎么高兴地说道:“师奶奶,我知道自己不是学医的料,您老十年前就对我和我爹说过了。我二人一直秉记在心,这不才劳烦您出马吗?安言的娘病重在身,眼瞅着我爹也没法子医治,所以才请您这位神医出手治病救人啊!”
画七娘笑着牵起千安言的手,“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千安言朝她鞠了一躬,语气恭敬地说道:“十六岁。拜托您救救我娘吧!”
“十六岁,也不算晚。上次见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也长大了。”画七娘翻过她的手掌查看一番,“我可以随你一看,不过能不能治好你娘就看天命了。”
千安言一听画七娘要帮忙救治,眼眶一热,便要跪下磕头谢恩。
画七娘微微使力握住她的胳膊,说道:“慢着。先别忙着谢,我救人可是从来不白救。听完我的要求,再谢也不迟。”
“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您!”
画七娘听了这话展眉一笑,“十年前,你娘可是拒绝了我这个要求,你不先听听是什么?孩子,后悔药可难买啊!”
一旁平生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师奶奶,治病救人,天经地义。您这要求可别是强人所难啊!”
画七娘听了这番话倒没生气,说话的语气反而更和气几分,“生儿,你别怪师奶奶自私。这最终还是看安言姑娘的心意。因缘际会,由天而生,得与失,还得看命啊!”
平生不知为何听了这番话,心里竟有些慌乱,有点后悔没听他爹的话。说不定他老爹还是有办法治好安言娘的病的。说话留三分,向来是他爹的风格,还是自己太冲动。
此时,千安言屈膝跪在地上,郑重说道:“请您说吧!只要能治好我娘的病,不管您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您!”
平生急忙去拉她,却被她挥手阻止。
画七娘凝视着千安言的双眼,“如果我让你从此与家人分离,随我回药谷,嫁给一个病秧子,终生为他配药治病,你也愿意?”
“您能治好我娘的病吗?”
画七娘扶她起身,“你娘早就知道,她的病治愈的希望不大,但用药谷独有的延益丹续命,保她寿终正寝不难。这延益丹药材稀有,配制一副要花费数十年时间,这药方和药丸是用来保命的药,副作用也不小,祖上规定的不予外传。如若你做我万家儿媳,我替吾儿以此下聘如何?”
平生一窒,紧张地望着千安言的唇角,心中一片焦灼。
千安言低眉地瞬间,说道:“此话当真?”
“绝无虚假。你问你爹娘便知。当初你娘不舍得用你一生幸福,作为自己续命的交换,否则你早就是我药谷万家之人。”
“我答应你。”千安言抬起清澈的眸子,心里一阵阵隐痛袭散开来。
“安言!”平生顾不得礼节,一把扯过她的袖子,“你知道你答应的是什么吗?你爹娘会同意吗?就算他们同意……”
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平生终究是没把话说出口,心里嘴里一阵酸涩。
画七娘脸露满意之色,确认道:“不再反悔?”
千安言点点头,“绝不反悔!”
“好!”画七娘说完,一个呼哨,招来一只信鸽,从身后包袱里取出一张纸,折了折寄在鸽子的脚上。
千安言领着画七娘回到家。
千万语看到画七娘眉头一皱,心下已经明白几分缘由。
千安言进了千夫人的房门,跪在母亲床前,请求千夫人答应她的婚事。
千花小孩子不懂事,看到姐姐跪在地上,她也跪在旁边,用小手帮姐姐擦眼泪,只是泪水越拭越多,渐渐打湿了一双小手。
“娘,您看看爹,看看我,看看妹妹,我们都不能没有您。女儿心甘情愿,没有您,就不会有我,请您给我一个报答您养育之恩的机会吧!待我学成归来,终有一天,我要为您治好这病。请您成全!”
千母叹息一声,泪流满面,刚叫了句“吾儿”,便吐血晕了过去。当她再醒来时,女儿已离家去往另一番天地。
万家的药谷隐在一处僻静的山谷里。此处山清水秀,世外桃源一般,但因遍布药谷特有的惑人花香,平常人很难寻到它的踪迹。
药谷的谷主万尘往接到妻子的信鸽传信,亲自把药谷珍藏百年的延益丹悉数送与千家。
千夫人含泪对着昔日的师兄鞠了三躬,再三拜托他照管好安言,如若她有何不妥之处,看在昔日同门的份上,务必放她归乡。
万尘往本人一副仙风道骨之貌,捋捋胡须,笑道:“师妹多虑。以前你因顾虑师父在世,恼你私奔离家,逐你出家门,可能无法善待安言。而今师父仙逝,弥留之际,遗书与你,你阅过之后,想必已经明白他老人家如此安排的一番苦心。药谷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师父在天之灵,终究是盼着你们能够回去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安言自小就有此慧根,师妹还是放宽心吧!”
千万语扶着夫人久病初愈的身子,对着亲家拱拱手,“还请令郎能够善待小女。若有不周之处,千某在这里先赔罪了。”
“小儿虽不成器,但品行尚端正。安言怎么说也是我师父的后人,万某一家绝不会让她受委屈,还请万老弟安心。”
“那就有劳了。”千万语牵起夫人的手,轻轻握了握。
千花和平生倚在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
自从千安言走后,这两人倒成了同病相怜的一对苦命人,时常一起念叨安言的好骂药谷之子的坏。要不是平大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平生早收拾包袱去药谷找安言去了。
可惜不说千安言本就是药谷老谷主的后人,在他对安言表白心迹之后,也只收到对方几分同情的安慰。大丈夫志在四方,可这儿女情长也实在恼人。平生第一次有了苍凉之感。
再说药谷万家独子万小楼虽生在药师之家,但因是爹娘老来得子,终究是体弱多病了点。但好在二十年来爹娘精心照看,身体如今已和常人无碍,只是不能受热受寒。
药谷所处位置得天独厚,冬暖夏凉,对他的病并无太大影响,但也因此万小楼被爹娘看管甚严,轻易出不得谷。这不连提亲都是爹娘上阵,自己有如废材一般待在家中。
千安言来到万府已有时日,每日里不是跟着师父师娘识记药材药方,就是跟着师兄师弟上山采药,一到闲暇时又立马捧着医书诵读,虽然天天早晚能够看到未来夫君的尊荣,但心里却无波无澜。
要说一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俊美,总是多少会带一点女气,但是万小楼却不同。尽管他身子骨弱,却因自小研习内家功夫,筋骨上没有一丝赘肉,显得身材修长,有股子英气勃发的俊美。
只是到了炎热或隆冬季节,脸上才会显出几分苍白的神色,倒衬的他剑眉星目中,多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柔美。
这样的脸成天在眼前晃,多少还是给千安言带去一些烦恼。
千安言是万小楼未过门的妻子,这在谷中是尽人皆知之事。可是这二人相处时,话却极少。
平日里,万小楼和师兄弟们是有说有笑,只是一见到千安言,便立刻板着张脸,活像欠了他钱一般。
千安言看着死鱼相一般的万小楼,心中也是老大不自在。尽管颇多揣测但她还是每日兢兢业业完成例行功课,在万府中并不多发一言。
一日深夜,万宅后院炼丹房起火,等到众人发现时,丹房中已经火光滔天。大家叫人的叫人,提水的提水,府里一时乱成一团。
突然画七娘惨叫一声:“小楼!”喊完便要向熊熊烈火扑去。
这时众人才知道原来是万小楼今夜留在此丹房中炼丹制药,才引起这漫天大火,此时也不知人有没有跑出来。
画七娘遍寻不见儿子,几次想冲进去,几次都被万尘往死死拉住不放。她紧紧拉着丈夫的臂膀,失声大哭,仿若心都死去了一般。
万尘往把已然哭晕的妻子交给二徒弟,决定亲自前去火海救儿子。
刚走两步,便远远望到处寻人的四徒弟背着个人,从后门的石墙后缓缓移过来,后面跟着脸色有些焦急的千安言。
画七娘犹如梦中惊醒一般,醒觉过来,冲过去接过三徒弟背上的万小楼,此时倒比方才冷静了不少。她再看到旁边灰头土脸的千安言,无限感激以致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虽说是千安言救了万小楼一命,但是众人却想不通,夜深人静,千安言为何不睡觉反而恰好经过偏僻至极的炼丹房?莫不是这二人私下……但为何他二人白天各自装作一副冷淡样子,莫非……
药谷虽大,万府却不大,风言风语很快便传到万谷主和谷主夫人耳中。虽说二人早已问清当日事发缘由,千安言的确是恰好经过,救了萎靡在地的万小楼一命。但传言虽不可信,却也有理。二人一合计,反正儿子和安言有婚约在身,倒不如尽快办了婚事。
千安言已过完十七岁生辰,万小楼也刚及冠,由此万谷主便选定一个良辰吉日,筹办喜事。
千安言对于婚事倒是没话可说,只是在看到远道而来的爹娘小妹时,泪湿眼角,心中有千言万语,也只是回应家人一个个“好”字。
万小楼倒是向父母推脱过一次婚事,但却被爹娘二人驳斥回去。后来他也不再提及此事,便也没人再问他这个新郎官的意见。
婚礼如期举行,万府平日里清净太久,这次里里外外很是热闹一番。只是拜完堂后,新郎官却不知了去向。
千安言坐在房中,等了大半个晚上,竟睡着了。
接近午夜,万小楼才浑身酒气醉醺醺地回来了。一进屋,他便扑倒床上,脸色潮红的昏睡了过去。
千安言叹了口气,看看趴在自己身上的脑袋,重新躺回床上。
朦朦胧胧之际,千安言直觉得自己耳根子甚痒,迷迷糊糊地也不知做梦还是真实,感觉浑身被束缚得快喘不过起来。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才发现自己好似被个暖炉抱着,此暖炉不是别人,正是发了热的万小楼。
千安言虽说近来日日在药谷中学习医术,治个普通小病已不在话下,但是对于万小楼的久疾并无头绪。她只好唤来公婆二人为万小楼看病。
万谷主夫妇二人到时,万小楼已经醒转,只是浑身时冷时热,脸色委顿。谷主夫妇二人查看一番过,相互对视一眼。千安言不明所以,万小楼倒是脸色更差了。
画七娘拉过千安言的手,说道:“安言,如今娘也不瞒你,小楼的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纵然是你外祖父在世,也只是保他条小命而已。我和你爹恐怕要出趟远门了。你外祖父生前留下个给小楼治病的方子,只是一直缺少一味药。这药只在东海的桃源岛上才有一株,且三十年才开花结果,十年前我们找到那里,用了无数功夫才使得那桃源岛主答应赠我们那珠花。我们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只是此番前去桃源岛,路途遥远,这谷中的一切娘就交给你了。”
千安言看看病床上闭眼休息的万小楼,心里权衡一番,说道:“不如让我去取这株药花吧!谷中事务繁杂,山下不时还有病人患有疑难杂症需请您二老前去诊治。正好我也没有出过远门,就让我下山去历练历练吧!”
“你一个女孩子,我们哪放心你一个人出去这么远啊!”画七娘坚决反对,任凭千安言好言请求也不松口。
本想没戏了,没想过了半月,傍晚吃过饭后,画七娘倒过来告诉她赶紧准备准备,出发去桃源岛,并且还塞给她一本黄布包的册子,嘱咐他一定要在路上打开看看。
千安言着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晚上躺在床上时,翻来覆去也没想明白。倒是惹得睡在一旁的万小楼拿眼睛瞪她。只是万小楼脸色绯红,这一眼瞪过去倒有如抛媚眼一般效果,可把千安言给吓着了,再不敢轻易乱动。
第二日清晨,千安言早早起身收拾行装,她为了路上方便,索性扮成男装,待走出房门才发现昨日还一副病秧子样的万小楼穿着厚厚两层衣服,也提了个包裹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千安言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儿?”
万小楼斜看她一眼,嘴角微翘答道:“有人不知天高地厚,非要逞强一个人出远门,我自要跟去看看热闹,否则生活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千安言听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这二人如此别扭地出发了。
中原大地,幅员辽阔,一路上好玩的,好看的,自是不少。千安言惦记着赶路,也无心留意这些玩意。万小楼也不多留,只是他多了一个爱好,没事喜欢挤兑千安言几句。
千安言苦思冥想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二人既已结为夫妻,夜里仍旧是共睡一榻。千安言不经世事,更不知男女之事。万小楼也如老僧入定般沉着。两人倒是如两桩木头似的大被同眠。
出门在外,总是不如在家中舒服,加上万小楼身体时而不舒服,脸色时而苍白时而绯红。
婚后这些时日,千安言主动去画七娘那里学得了一些照顾万小楼的方子。如今照顾起他来,倒还算是得心应手。通过相处这些时日,她也渐渐发现万小楼虽说为人不讨喜了点,但是生活起居倒没有什么怪癖。
这日她在客栈借了厨房一角熬药,闲来无事便翻出画七娘给她的那本医书。这书外表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是经过在药谷这些时日的学习。
千安言知道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医书。上面记载了数十种疑难杂症,每种病些微的症状不同,所需的药材也有变化。
看过之后,她才知道这是她外祖父花了毕生心血编纂的最后一本医书。但是这本书最奇特之处在于,所有疾患和所需药方的空白处,都写满批注。
那些字时而潦草,时而工整,却处处透出字的主人的奇思妙想。而经过批注的点评,她发现这些猜想多数都是经验证过的。
这不禁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心想以后回到药谷,她一定也要亲自加以研究,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番结果。
如此这番三个月后,二人赶到桃源岛。千安言本以为岛主一定是个年纪颇大的老头,没想到却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
这岛主似乎颇为喜欢和万小楼斗嘴,几番比试下来,那二人看起来倒像是相谈甚欢的老友一般。
岛主倒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前去取药花的地方,比千安言所想的要艰难许多。本来她连夜跑去悬崖边上等待此物开花,守了许久,没成想差点不慎滚落山崖,还好被紧随其后的万小楼救了一命。
二人在在岛中休养了好些时日,期间飞鸽传书给万谷主夫妇,让他们和师兄弟不要挂念。待两人伤病初愈,便启程回谷。
只是回去的路上,慢了许多,万小楼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知自己的病有救了,便一路开始游山玩水,见到什么有趣的好玩的便要买上一买。
回去的路途花费的时间比来时多了快一倍。等到回谷,又是一年光景。
千安言收拾行囊时,发现自己包袱中多了许多小玩意。仔细一看,她却泪湿脸庞。那些自己只是有意无意间多看了几眼的小玩意,如今都老老实实地躺在眼前的包袱里。
这个人自己此生终究是离不开了。
她从中取出放在下面的一幅画,画里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脸带笑意地认真看着前方。那个拨浪鼓此时正放在画的旁边,已经有些旧了。
光阴流转,画中的女孩正抬起头,看向前方,一个俊美飘逸的男子推门而入。
两人对视,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