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安言领着妹妹千花去临街张家药铺抓药。
张家两岁的女娃娃站在药铺门口的门栏边上咧着嘴大哭,张家的奶娘瞅着张老板忙着抓药,作势挥手小声说道:“闭嘴,再哭打死你!”
千安言耳朵极灵,闻声回头,看到张家奶娘拉过小女娃,往孩子手里塞了个小拨浪鼓。
千安言心想这张家奶娘也是仗势欺人的主,知道张家夫人接连生了3个女娃,街坊传言张老板要纳小妾求生子,料想这小女娃子在家必不会受宠。
张老板按方子配好药,千安言付过银子,拉着妹妹踏出张家药铺的高木门槛。
走到小女娃身边,千花停下来逗弄小女娃。女娃愣了一下破涕为笑,露出还没长好的牙齿,使劲儿摇着手里的小鼓。奶娘这会儿已经跨进药铺给张夫人拿补药去了。
千安言看了眼天色不早,便拉着妹妹急急忙忙往家走去。
小女娃跟在后面追,没跑几步摔倒在地,孩子的啼哭声和奶娘的叫唤声从身后传来。
千花回头看见拨浪鼓掉在地上,弯腰捡起时发现左边的线断了,小珠子不知滚落到哪个角落里。
此时正好张老板从药铺里挪着胖身子走出门来,摆摆手让千花把小鼓扔了,又催着奶娘赶紧抱着女娃回家。
千花看看姐姐手里提药的篮子,便随手把小鼓扔进篮子里。两个人手拉着手踏着落日斜晖朝自家院子走去。
千家的屋子盖在村中的最东边,是平家村最小的一家学堂。千家当家的千万语是远近村子里最严格的一个教书先生,每年收的弟子只有寥寥几个人,收的时候还常常挑三拣四,太笨的太聪明的太有钱的太穷的一概不收。
学堂一间屋子里弟子最多的时候也就十来个人,这还包括教书先生自己的两个女儿。
千家夫人倒是和蔼的紧,只是身子不好,长年累月地呆在屋中,有什么事都是吩咐奶娘随妈出来打点一下。
近些时候,千夫人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原的隔几天还会出门在院子里浇浇花散散心。
可到今儿学堂里的小书生们已经好多日没有见过千夫人出房门。每日尽见村里的平大夫提着药箱,跟着随妈进进出出看病开药方,一天早晚的对着千先生摇头。
千先生的眉头一日比一日锁得厉害,在学堂上话也不多说一句,兀自坐着一动不动盯着千夫人亲手种的几株兰花发呆。
这学堂里最大的小书生平生叹道:“这几盆兰花怕是被千先生盯出相思病来了。”
这平生是平大夫的小儿子,一直跟着千先生读书。人也不算笨,只是心思不大用在读书上,多数时间都跟着老爹学医。原来没事儿的时候,常叫上千安言和其他几个同门一同上山采药胡闹。
他爹颇看重千先生,便一直让平生呆在学堂里。这眼瞅着快要及冠,平生已经成为千先生年纪最大的一个弟子。
娘亲病重,千安言也没心思做其他的闲事。平日里她不是陪在千夫人身边,就是跟着平大夫讨方子领着妹妹千花去药房抓药。
平生一天跟千安言说不上几句话,学上的更是无聊的紧。
千安言领着妹妹踏进自家院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千花从姐姐手中接过篮子,跑到后堂送药,随妈正在锅边生火熬汤。
千安言来到娘亲房中,刚要推门进去,只听娘亲说道:“就不要告诉安言和阿花了。这日子过一天是一天,你我相伴这些年,我去了,也没啥好遗憾的。你和孩子今后要好生扶持着,不要为我伤心。”
千安言听到爹爹叹了一口气,心中一紧,平日里爹爹有什么难过伤心之事,从来不在娘亲面前表露出来。
娘病了这么多年,爹爹从未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平日还时常说些高兴的事逗她开心,人前人后从未为此叹过一口气。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千安言听到爹爹的脚步声转到门边来,又硬生生憋回去,转身朝后堂快步走去。
随妈坐在灶旁,用蒲扇扇着火。千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
千安言想走过去帮着随妈,顺便看看药煎得如何了。只见随妈一手扇着火,一手在抹眼珠子,自言自语不知在念叨什么。
千安言走近叫了一声“随妈”。
随妈抬头一看是千安言,赶忙用围裙擦擦眼角。
随妈原先是千夫人的陪嫁丫鬟,从小就一直跟着千夫人,后来来到平村,千夫人托人给随妈在村中介绍一个老实忠厚的巧手木匠,生了两个儿子。二子都跟着千先生读书,老大做了账房先生,老二跟着老爹做木匠学徒。
随妈本不用再跟着千夫人,可是她每次离开千家时间长了,就说挂念着小姐和自己的两个“小女奶娃”,后来就一直呆在千家。这么多年大家也都习惯有随妈帮忙打理千家大大小小的事儿。
千安言在随妈身边坐下来,接过随妈的蒲扇,挨着随妈的肩膀把头靠过去。
随妈怔怔,刚搂过她的头,眼泪就流了下来。
两人坐了一会儿,随妈站起身,看了看药罐里煎着的药,“大小姐,夫人这病——”随妈停了停,望着眼前灶火冒出的黑烟,“老爷和夫人不希望你俩知道,只是这病一日比一日重,任谁也都能瞅得出来。”
千安言并没想到娘亲的病竟比料想得重得多。有多重呢?娘近年来身子一直不见好,她起初还以为只要悉心调养,病慢慢会痊愈,看来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幼稚想法而已。
“随妈,平大夫到底怎么说的?你告诉我吧!”千安言眼望着随妈哀求道。
“大小姐,你知道也是白白担着心。”随妈关上灶火,掀开锅盖子,盛出一碗汤来,“我先给夫人送汤,你也放宽心,多陪陪夫人吧!”
千安言没有答话,眼瞅着随妈端着托盘里,走出后堂。她看到千花坐在娘亲窗边不远处的秋千上,用小木棍摆弄着不知从哪里抓过来的毛茸茸的绿虫子。
随妈送过汤回到后堂,看到蒲扇落在地上,千安言不知去向。
随妈拾起蒲扇放在灶台边儿盛水的石缸盖上,关了药罐上的火,用帕子拿起盖子,把浓稠的药汁倒进灶台上的瓷碗中,一股子刺鼻的药味儿弥漫开来。
千花闻到味道,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执意要帮随妈把药端给娘亲。没想刚倒进碗里的药汁,还很烫,小手刚碰到瓷碗,千花被烫得“哎呦”一声,药洒出来一点儿。
随妈拉过她的右手,看到几根小手指被烫得通红,索性并不严重,随妈心疼道:“二小姐,你赶紧放下!还是我送过去吧。”随妈拿过刚刚用过的帕子,把瓷碗放在托盘上,又在碗上盖好盖子。
千花用右手三根手指捏住耳朵,嘻嘻一笑从随妈手里抢过托盘,转身迈着小步向千夫人的房中走去。
随妈看了一眼石缸上的扇子,大声问道:“二小姐,你刚刚看到大小姐了吗?”
千花停下脚步,转头回道:“姐姐刚才急急忙忙跑出门去,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就不见了。随妈找姐姐有事吗?”
随妈摇摇头,望着千花的背影,心想这大小姐八成去平大夫家了,自己这嘴巴还是管不牢,只希望这平大夫别漏了口风,白白惹安言忧心。
千夫人嘱咐身边的这几个人,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两个女儿。只是这随妈不像千先生是心里能够藏住事儿的人。这一点随妈别说比千先生不及千分之一,就是比自己那个木匠老头子都不如。
随妈自己倒有点懊恼开了,随即又安慰着自己,这平大夫平日里看着不像口风不紧的人,应该不会轻易告诉千小姐实情。再说她也就是随口感叹一句,这千夫人的真正病情说起来也不算她告诉的千小姐。
这一想,随妈心里就舒畅了许多,一手拿起石缸盖子,用瓢舀了一瓢水倒进锅灶里,刷起锅来。
这千安言扔下蒲扇,急急忙忙跑到平大夫的铺子里。正巧平大夫出诊去了。平家的医馆就在自家院里,医馆里就剩下平生坐在医书柜子前,身前摊开了四五本医书。
千安言打眼一瞅他正对照着医书摸着自己身上的穴位。
看到她进来,平生吃了一惊,站起身时医书哗啦啦全掉在地上。
看到平生露在衣服外面的白皙皮肤,千安言脸上一红,转头问道:“你爹爹呢?”
平生急忙低头拉上自己的衣服,边整理边喊道:“你不要看!不要看!”
千安言边闭上眼,边嘟囔着:“谁要看你啊!”
等了好一会儿,她背对着平生脸色微红地问道:“到底好了没?”
突然直觉额头一痛,睁眼一看,原来是平生故意悄悄走到她的面前,弹起左手两根手指,敲了她脑袋一下。
她捂住额头,瞅瞅平大夫的医箱不在医馆里,不发一言转身便要往外走。
平生赶忙伸出两条胳膊,拦住她的去路。瞅着她绯红的双颊,平生忍住笑意说道:“我爹去药铺的张老板家了,说是张老板的夫人貌似又害喜了,让我爹去看看。我爹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待会儿就回来了。你要不坐在这里等会儿?”
千安言不吭声,平生拉过她右边的胳膊,把她按在椅子里,又从老爹医书柜子旁儿茶几上,把刚泡好的茶倒了一杯给她。
千安言勉强接过茶,闷头喝了起来。
平生低头把老爹的医书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书桌上,尔后抽出其中一本,不知在查阅着什么。
千安言一瞥正是先前的胸前穴位图。这医书上的人体穴位图,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只是脑袋里存了刚才见到的画面,弄得她一时浑身老大不自在。
“我还是明天再来吧。”她放下茶杯,起身站起来。
平生看到她脸上不虞的神色,便指着胸前两点穴位说道:“今天我爹交给我个病人,这人老是胸闷气短,我一时找不出病因,被我爹骂了半天。我这瞅着他不在这儿,先自己偷偷琢磨琢磨。再说,”平生顿了顿,“我让你看到,其实也没什么。谁叫我是大夫呢!”
千安言心说这都是大夫给别人看病,哪还有大夫自己给别人看去的。
这平生其实小时候和千安言颇合得来,只是大家年岁渐长,原来的两小无猜,现在也因为避嫌而变得男女有别了。
千夫人近些日子病情加重,她和平生相处的时日更少了,彼此倒又生分了些。这娘的病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她还是希望平大夫能够尽力把娘治好,她才能真正放宽心。
平生看着她渐渐转向苍白的脸色,询问道:“你找我爹是为你娘的病?”
千安言点点头,问道:“关于我娘的病,你爹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平生皱着眉头想了想,回道:“我爹倒没说什么。只是我看你爹的眉头,那是锁得用十把钥匙都打不开了。我也十多天没看到你娘出房门了。”
千安言望着桌上茶杯里漂浮着的龙井茶叶,心里愈发得难受。
近些时日,爹爹和娘亲的情形她也是看在心里,只是她从不愿把娘的病往坏了想。只是骗得了自己,也终究骗不过旁人的眼。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来她是真糊涂了。
“要不我去张老板家的门口等你爹爹吧,我想亲口听你爹爹说说。”千安言说着跑出平家的医馆。
平生跟在她后面也跑了出来。
千安言刚踏出门槛,迎面差点撞上行医回来的平大夫。
只见平大夫面色沉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见到面前冒出两个大活人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千家的大女儿和自己的小儿子。
“平大夫,我娘的病到底怎样了?”千安言顾不上礼节,一把拉过平大夫医袍的大袖子。
平大夫差点跌倒,左手扶着门框,看着千家大女儿叹了口气。
“这总得先让我回屋再说吧?”平大夫说罢整了整自己宽大的袍子,把医箱递给自己儿子,背着手踏进自家的医馆,在平生刚刚坐过的位子上坐下来。
平生和千安言跟在后面,也走进屋中。
平大夫刚一抬手,平生站着没动,就见千安言把她刚喝过的茶杯拿到一旁,小跑到茶几旁倒了一杯热茶,双手端到平大夫跟前。
平大夫看到傻乎乎站着的儿子,心中叹了口气,还是这千家的女儿心思灵巧,自己的小儿子要有千安言一半儿聪明,也不至于学医学得这么费劲儿了。
平大夫喝了口茶,刚才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一半儿。
平生问道:“爹,你走的时候还兴致颇高,怎么现在回来了,倒像霜打的老茄子?”
平大夫这一口茶刚咽下去,听到儿子的话猛地咳嗽起来。千安言赶忙过去帮平大夫拍背。
平大夫放下茶杯,骂道:“有说自家老子是霜打的老茄子的吗?你这小子最近是闲得紧了,竟把时间用来学些无聊的东西。”
“这‘霜打的老茄子’我还是从您那儿学过来的呢!”平生嘟囔道。
“你还顶嘴!”平大夫扬起手,带起一阵凉风。
平生一看老爹的架势赶忙躲到千安言的身后。
千安言顺势挪挪身子,问道:“张老板家惹您生气了?”
“张老板的夫人这次不会怀的还是女孩吧?”平生躲在一旁插嘴。
平大夫放下手,重重说道:“这张老板的夫人根本没怀上!”
“没怀上?”千安言和平生互相看了一眼。
平生好奇心起,问道,“刚才张老板差奶娘过来请您过去,不是说张夫人害喜害得厉害?”
“吃坏肚子了。”平大夫擦了擦刚刚自己弄到医书上的水,又把茶杯端了起来。
平生听到老爹的回答,咧着嘴笑道:“敢情这张夫人是想生男孩想疯了,吃坏肚子还当做自己害喜了?”
“这又不是头一次怀孕!她不知从哪弄来个求子的方子,让奶娘熬药吃了,结果倒是吃坏了胃口。我一把完脉,刚说了句这恐怕不是害喜,她就哭开了,又是跳井又是上吊得闹了一通。”平大夫神色颇不以为然,料想平大夫行医多年,碰到这样难缠的病人也自是头疼。平大夫随即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不提她了。”
千安言拉了拉自己的衣襟,问道:“平大夫,我娘的病——”
平大夫摇摇头,说道:“你娘的病恐怕是越来越重了。”
千安言咬咬牙道:“平大夫,我娘她……她……会死吗?”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问出这句话。
平生听了一怔,望着她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插话道:“怎么可能呢?安言,你不要凡事儿都往糟了想。”说着他又转头瞅着沉默不语的老爹,“我爹是这附近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你娘的病。是吧,爹?”
平大夫在平家村一代确是最出名的大夫,尤其善于医治疑难杂症。若是有平大夫诊治不好的病状,搁到附近其他大夫手里更是绝难医好。其实千先生能在平家村安下家,也多是因为平大夫远播的医名。
千安言多少也了解平大夫的名头,只是她实在不相信她娘到如今,难道只能倒数着时日过活?
“一定有其他办法的对吧?是不是需要什么难弄到的药材?可以交给我啊!无论火海刀山、海角天涯的,一定帮您弄回来,您尽管开药便是。”千安言竭力不让泪珠子掉下来,声音也勉强透着镇定。
平大夫心想这千家大女儿毕竟是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要知道这人命各有天数,虽说自己是大夫,从鬼门关前救回不少条人命。
可凡人都是血肉之躯,死亡他看得多了。真到重病缠身时,非去地府赴约不可,任凭他是神医也没用,除非他是神仙。
这时,平生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急忙说道:“对了!爹,明天不就是师奶奶信上说道的顺路过来拜访的日子吗?您不总说您师父师母是最神的药师嘛!正好可以让她老人家去看看安言娘的病。”
平大夫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怪他多嘴。
千安言拉住平大夫的袖子恳求道:“平大夫,能不能请您的师母明天顺道看看我娘的病,无论您开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您。”
平生听到这话心中一喜,本想他老爹一直医治安言娘的病,哪天医好了,千先生感念他爹的救命之恩,说不定就把安言许配给他了。
没想他老爹治了这么多年,临到头看老爹的口气,千夫人被治愈的希望却愈发渺茫。老爹的师母说不定真比他强,老爹说不定和他一样,学医其实只是学了皮毛而已。
平生这一想,老爹学了皮毛都这样厉害,那他的师父师母岂不是仙医了?这次师奶奶要真能一下子把安言娘药到病除,千家如果重诺,这安言非嫁自己不可了。
平生斜眼瞅了瞅千安言俏丽的面庞,心中不禁一荡,希望老爹赶紧答应下来。
没想平大夫摆摆手说:“我师母是药师,并不给人看病,这实在不是我能做主的。令堂的病我会竭尽心力医治,你心急也是急不来的。天色不早了,生儿,你送安言回去吧。”说完平大夫走进后堂,留着千安言站在原地。
千安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肯让平生看到她的狼狈相,便背过身去偷偷抹掉脸上的泪珠。
平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说道:“安言,你别急,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
千安言用袖子擦掉泪珠子,道:“你能有什么办法?自己连病都看不出,还能帮我?”
“你相信我,明天我一定让师奶奶帮你娘看病!包在我身上!”平生拍拍胸脯。
千安言拉起他的胳膊问道:“真的?”
平生郑重地点了点头,千安言心里生出一丝希望。